1945年8月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当时我任交通部川湘公路管理局湘西业务处（设在沅陵）工务课长，回复战时破坏至深的常德至长沙的公路，就成了当务之急。川湘路局特组织长宁公路复路工程处，派我任长益总段第四分段段长，辖宁乡至长沙三十多公里路段，上令限三个月土路通车，任务紧急而艰巨，好在我是宁乡人，可得驾轻就熟之便。
我辞别沅陵，带着几个工程人员乘车至常德，而后步行180公里至长沙复路工程处报到，并领工程款，路过宁乡时留下带来的人，寻找适当办公地点，以便迅速成立分段，尽快开工。
劫后的长沙，经过一火四战，已是断瓦残垣，疮痍满目，惟一令人清新悦目的，是停在教育会坪里，几百辆从日军缴下的军用汽车，看了使人有些胜利的感觉，我不期然走过杂乱无章的菜市场时，只见两个美国兵不知什么事与四个日本兵发生冲突，美兵仗着战胜的威风，抡起Boxing（拳击）中的摆拳，朝日本兵的脸上一个个地打，日本兵愈打愈挺，同时发出“嘿”的声音，双方本来就语言不通，打方以为愈打愈挺，愈挺愈“嘿”是对方不服的表现，于是打个不停，四个日本兵被打的流血满面，看者围成一圈，不断地叫好助威。我对日本的欺凌，本已恨之入骨，但看了这种打法又觉得太过，已经缴械投降者，作为战俘也不应如此仗势对待。美国兵洋洋得意地走了，四个日本兵相互擦去血迹，咬牙切齿地骂咧着，其委屈痛恨之状，难以形容。从中多少看出一些倔强的民族性。
报告分段正式成立后，工程急待开工，我分配工程人员实地匡算工程数量，主要是土方数量很大，而且大都是填方，桥涵大小不下几十座，特别沩水大桥，三个月怎么也玩不成，必须另想汽车渡江办法。我正着急如何解决土方问题，不期然接到总段通知，将调一个师团日本降兵，前来担负土方任务。规定工程任务安排由我负责，驻地生活等由俘虏管理处负责。
面对这件新鲜事，大家商量如何处理好，恢复通车嘛，目的是要提高工效，快速完成任务。这时长沙所见一幕立即映入脑中，既然要他们卖力，就得调动其积极性，光只严厉不行，还得用点怀柔策略以收服其心，所谓以德服人。
8月底的一天傍晚，降军队伍来了，分别由管理处安排在沿线民房与庙宇中。这时管理处为我派来一名翻译，他是湘潭人，从小由一位日商带到东京，能说一口非常地道的东京话，日军甚至怀疑他是投降的日本人。
第二天上午降军领导层来分段，意在报到并请示任务。我用比较严肃的神态，说明任务的紧急，逐日分配的工作数量上必须完成，质量上必须保证，一切听从监工人员的指挥。如有违反，我报管理处从严处理。我话锋一转恳切地说，我不会为难你们，尊重你们的人格，更不会虐待你们，只要任务完成得好，还会关注你们，给予奖励。翻译译到这里，听者连声点头说：“So dis gua.”（日语译音：是的。对上级的应允，对同级或下级则用So gua。）回见顿形活跃。此后，翻译一一为我介绍，原来他们是广岛师团，世界上第一个遭原子弹轰炸的地方，死了十多万人，他们至今家信全无，不禁令我吃了一惊，师团长已六十多岁名池田正之，据说是日俄战争中的功臣，左手掌前段全无，仅剩下半节大拇指，带队来的是参谋长名斋滕敏雄，还有一个参谋名片山哲，三个部队长（团长）黑天义市、卫滕勇和屈射正，他们家无音信，在强装无座顾虑的形象中，与我谈话时，难免露出内心中的几分忧虑。
土方开工了，每五公里派了个监工员，为了试试他们的斤两，初次任务每人一天两立方米，他们工作非常卖力，任务轻松地完成了，所谓三个月的工期是土路通车，所以填土夯实非常重要，规定每填土30厘米夯打两遍，严格执行，按连队进行评比，两星期评比一次，给最优者奖励。
最可回味的首次给奖，我带着翻译来到受奖工地，问士兵喜欢吃什么肉，只听到大声回答：“Jio Ni gu（牛肉）。”于是我买了一头大黄牛讲给他们，以后一面照此进行奖励，一面增加土方量，土方增到四立方时，参谋长带着几个部队长来了，首先对我的给奖，表示万分感谢，没有把他们做俘虏对待，尊重了他们的人格，在他们中起了很大的鼓舞作用，所以任务一直完成得好，接着诉说：“每天四立方任务太重了，士兵几乎个个累得腰酸腿痛，长此下去，如果完不成任务，岂不有辱你的使命，也损坏了皇军的声名。”意思是要求减少。我听了不禁吃惊，已经战败了，还至死不屈，自称皇军，还怕有损名誉。联想到他们勤奋卖力的程度，与好胜要强的民族精神，一个地瘠疆小的国家，绝不会安分守己而不侵略别国，对照我们自己，如果不奋发图强，10到20年之后，定然卷土重来，我真的有些“杞人忧天”了。
参谋长见我沉默不语，摸不到我的想法，我要他继续讲，他才补充说：“管理处发给我们的伙食费已经很少，规定我们在菜场边的一个庙里买菜，每天采购量很大，我们多次比较，发现庙里的菜比庙外贵百分之十到二十，伙食更差了，会影响士兵身体健康，影响任务的完成，希望管理处取消这个规定。”我听了心中很不平，要他们放心，我会认真考虑，从各方面解决你们的要求。他们又是一个“So dis gua”，带着愉快的神态走了。
晚上汇报，监工们都说四立方确实重了，第二天我把土方任务减为三立方，病把菜场情况告诉管理处，经查是管理处的下层警卫向入庙菜贩要回扣，这回扣当然转嫁到俘虏身上，我气极了，我奖牛肉而且也指示监工们搞点平均主义，各队都有机会，主要想保证他们的体力，而这些宵小却不择手段剥削他们，而又被人揭发，真是丢尽了中国人的脸，管理处只好撤销这个规定。
经过几番运作，土方数量保证了，特别夯土质量都属上乘，我每到工地，降兵看见我来了，纷纷举起大拇指，叽里咕噜不知说什么。土方工程完成了，经总段派人验收合格，一般桥涵我想了个伐砍沿线大叔的计价方法，老板姓一算，纷纷要求我去砍，有了材料这几十座涵洞很快也完成了，只有炸毁了的沩江大桥要新建远非三月之功，我利用沩江中通航的小船，经过汽车载重及上下船时不同荷载分配进行计算，将四只小船捆成一只渡轮，权且备用，至此我是全路第一个报请通车的分段，时间是1945年10月中，通车后摆渡的第一辆满载军用物资的车能否通过，我真有些担心，我仔细观察运行情况，上下船都如意，没有翻落江中的危险，几个月的担心才放了下来。
降军要归队的先一天，师团长来了参谋长以下一些人员前来告别，非常恭敬地行着军礼，感谢我对他们的关照和优遇，只有参谋长对翻译细话一番后，大家才似乎难舍地匆匆离去。这是我也充满着送别的情怀，我以诚信对待他们，他们为我争了气。接着翻译作为一件大事告诉我：降军的基地在湘阴营田，还留有许多生活物资，如军毯妮呢子、军鞋之类，要我派10个挑夫带着绳索扁担，送给我10大挑，否则他们回国时被管理处没收，进入他们的腰包，实在不甘心。许多同事跃跃欲试，我说明道理，坚决不同意去发这个接受财。不久复路工程处的领导就为了长沙那些耀眼的汽车，大概是因分赃不匀而吃官司。从这次所见，当时国民党的各级官员贪污成风，连日本人也一清二楚，这病已入膏肓，无法医治，而当时我之所见不过是冰山一角，偏竟可以概全，不到四年这冰山已全部溶化了，政权的更替，我心中的杞忧才坦然了，但日本民族的勤奋、好胜、要强而又处在地瘠疆小、地震频仍的现实环境中，始终是心腹之患，时移境易，史迹昭彰，实可为现实的殷鉴。
来源：《未遗集：潘基礩诗文集》
时间：2004-1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