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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小朋友和老朋友
潘基礩

  王开琼由轴承厂接回去以后,我搭餐在张尔庭家。张的大儿子五岁多,红红的脸蛋上,装点一双大黑眼珠儿,一看就知道这孩子结实,是未来的超级劳动力。我叫他健伢子,他叫我潘公公,我有什么好吃的,总要省着点给他。有时我一边给,一边伸出大拇指,又伸出小拇指,他会意给姐姐分点,弟弟也分点,当然他占的份额是大头。

  端阳节到了,农村对这个节日十分看重。这天全队不出工,每家照例包了粽子,门前挂上菖蒲艾叶。一般过节家宴总是在中午,少不了盐蛋、粽子、雄黄酒。酒喝完后,在男孩子的额头上划个“王”字。因为天气热起来了,男孩子喜欢下塘游水,大家认为屈原淹死,是灵魂被落水鬼所摄,画了个“王”字可保以后平安。

  潘玉莲的娘家离这里只两里多路,她的父亲潘十爹,是乡下耕牛交易的中介人,乡下俗称“牛皮僵”,喊得死贩子的人物。我亲眼欣赏过他的一次交易。首先买、卖、中三方泛谈了一阵,这时他最精灵,察言观色,谁急、谁不急,双方心态,他已了然。当价格不是相差太远时,他显神通了。他将手伸入急者的袖管中,蠕动一会,再伸入不急者袖管中,如此反复,估计差不多了,于是他大喝一声,价格就!“落了子”。万一有点小数难平,他就从中介费中贴补点,既精确又宽容,找他的人多,所以家境还不错。

  这天张夫妻提着礼物,带着三个孩子拜节去了,就在那里家宴。我呢!煮热几个粽子,沾上白糖,甜腻非常,吃了四个就饱了。下午社员们成群结队看龙舟竞渡去了。我坐在堂屋里观察我的“邻居”燕子喂雏,欣赏燕子家庭的乐趣,心情从没有这样舒坦过。第二天张尔庭一早推着空车,带着干粮,去煤炭坝运烧煤。路虽来回不过四十多里,可是道路崎岖,十分辛苦。潘玉莲照例出工,我则因“老头”队未出工,也就休息。一般总是要潘玉莲回来,我们才开始做午餐,这回我想该代劳了,而且想试试手脚,搞点什么稀奇的,来个皆大欢喜。于是,选了二十几个粽子,一个个用油煎脆,打成圆饼,饼上加白糖,折叠成半圆形,既脆、且甜、还香,确实见了就令人馋涎欲滴。当时白糖价高,农村还是稀物,所以人们尤其是小孩对甜食特别爱好。

  潘玉莲回来看见这盆“奢侈品”,欢喜不迭,连忙分给急不可耐的小健子及姐妹每人三个,然后我们享用。小健子吃完了,吵着还要也不给,却给张尔庭留下五个。下午工休时张尔庭回来了,满身尘垢,一脸漆黑,既累且饿,浇着水洗了手脸,喝了几口冷水,就要吃的。

  潘玉莲看他这个样子,带着几分慰藉的心情告诉他,老潘做了糯米煎饼,好吃得很,放在餐柜里,热一热还是吃冷的?张迫不及待,那管冷热,可寻遍了本来就不大、也无长物的食品柜,什么也没有。潘玉莲大吃一惊,跑来一看碗还在,煎饼没有了。两人相对而视,一个失望、一个惊呆。哪去了,难道是谁偷吃了?査问小孩,大的胆小,还未发问,就吓得大哭起来,小的才两岁多,还没有上柜偸吃的本领,此时小健子已躲躲闪闪,呆若木鸡,捧着肚子,似乎呼吸都有些阻隔,勉强连讲带哭承认是他吃了。一般小孩子肚子本来就显得大,可这一来鼓鼓囊囊,好像装了个充足气的足球。

  这情景使我惊惶起来了,连忙止住张尔庭失望的骂,潘玉莲伤情的打。我担心的是可能要出事。人的消化系统,首先是牙齿的曠_能咽,然后靠胃的蠕动成糊状进入肠道。胃被胀得已不能蠕动时,整个消化系统就中断了。曾有过青年人好勇斗狠,比赛看谁吃得多,胀死人的事不是没听说过,何况五岁多的小孩,吃了八个之多,比我还多一倍。我要潘玉莲带到医院去看看,吃点什么助消化的药,她骂咧着:“胀死他,死了是自己赚的。”这时我真有点着急,若是出了事,虽说他咎由自取,真的胀死了邑不可怜。而追源溯流,根子在我。时间已晚,那里去看这不常见的“病”呢?无可奈何之际,我要小健子躺在床上,顺时针方向我绕圈揉动腹部,启动它的消化功能。晚饭小健子没沾边。晚上我带着他到张尔南家,正碰上一些社员在他家闲谈,这是正好的机会,有必要让大家知道。于是我绘神绘色,作为一个笑料侃与他们听。吃惊的入们,这个端详一番,那个摸转一阵,无不摇头惊愕。张尔南骂着:“偷东西呷,不晓得饱足,胀死了没人叹惜。”

  我的来意也带着几分向大家备个案的意思。自从那几个“造字号”几次要整我始终未得一逞之际,如果小健子真的出了事,未必不兴风作浪,加我个“阶级报复”的罪名,说张尔庭监管不力,所以也不得不以防万一。当晚小健子回家就睡了。我吩咐潘玉莲替他顺时针方向揉肚子,万万不可疏忽。第二天一早我欣喜地看到小健子起来了,潘玉莲说:放了一晚上的响屁。我意识到“路”没有阻断,这才放下心来。吃早饭小健子摇头,中饭摇头,晚饭还是摇头。第三天早饭摇头如故,一直到中午才进了点“米水”。捣指一算五餐未进食,只是不断从缸里喝生水,肚子却不痛也不泻。

  我亲眼目睹了这人生难得一见的稀奇事,使我不由得叹服农村孩子。他们天生对食物的调节能力,对不卫生饮水的适应能力,经饱耐久简直有点像野生肉食动物。这些天生的丽质,却没有条件使之得到很好的爰护与教育。

  回忆我回长沙后的二十多年,小健子已长大成人,结了婚生了崽,并来长沙看过我。后来据说是染上了他父亲的结核病,别妻弃子英年早逝了。当年情投意合的一老一小,居然他走在我的前面,怎不令我流下叹惜的老泪。当时农村这样的例子,又何止小健子一个呢!

  1969年7月下旬早稻已到收割季节,我和张细满老倌分配晒谷。晒谷这任务^是将扮来的谷中混杂的许多长短不一的禾叶长的长,短的短,先用竹耙梳出来,翻来覆去,边晒干谷边将短的(乡里叫禾茅子)清除出去。据一般的说法所得的谷粒是毛重的八成。当然也包括晒去水分,工作虽不重,但在太阳暴晒下,也时常汗流浃背。

  张细满老倌是贫下中农,老婆已死。诙谐而心态平和,讲道理,爱说笑,据说还是学毛著的积极分子,身体很好,只是耳朵有些闭,有时也叫他“聋子老倌”,和他交谈要放大点嗓门。他不忌讳阶级,爱和我交谈。晒谷间隙时,我问他为什么叫“细满”?他说他的娘会生崽,已经生了三男一女。娘到四十多岁了,大概认为不会再生,于是把他哥哥叫满伢子,谁知隔一年多又生了,那就只好把哥哥升格为大满,他当然是细满了。一共四男一女。

  我听了面有惊色,他说:“这不稀奇,上屋里有个张又满老倌,他的娘生崽比我的娘还有本事。生了大满生细满,生了细满还没收场,又生了一个,当然只好叫又满了。”我问他是否又满之后,还有再生的,他边笑边说:这样的利害婆娘没听见过。我在惊讶之余,意识到农村要男孩传宗接代不只是有一个而已,而是多多益善。对一而再、再而三,毫无嫌弃之意,还透出几分诙谐喜悦之情,起名也层次分明,用词恰到好处。

  这情况我不由得想起马寅初这位远见卓识者,记得他被打成右派有三大罪状(曾在报上发表),最后一条是“他要使无产阶级绝子灭孙”,难道他的学说有如此大的能耐,而非一棍子打死不可,这也成为罪状。当时对他真是“狂轰滥炸”,这次文化大革命不知这老者处境如何。对照农村这种生育情结,对他的不公正,怎不令人寒心、慨叹。

  细满老倌在旧社会读过私塾,文化程度在生产队老年人中,可算是佼佼者。学过毛著,晓得白求恩、张思德,老三篇还背得几段。当时毛著出了新版,社员每家发一套,他被评为学毛著的积极分子。公社召开学毛著积极分子大会时,又发给他一套。有次我要向他借一套新版看看,他踌躇了一下,突然非常干脆、打着眯笑,承认他发了两套,后来发的一套新的敬在神龛上(当时乡下各家都是作神一样敬着的),那个不能拿。“旧的一套呢?”我问。他不吱声,又带着眯笑。含着喇机筒,双手卷一卷、搓一搓,朝嘴唇上指了指。我张口结舌望着他,不懂他的意思,他干脆说:“呷了”,原来是滚成喇帆筒抽了旱烟。说是学会一篇,就呷掉一篇,加上他挂在嘴上以为荣的“家门思德”,从此大家就恭维他是“吃透”了毛主席著作的积极分子,他总是眯笑着,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吃透”二字一传开,他果然成了代表。我问他大概吸了多久,他说:“一年多,一直吸到当积极分子代表,新的一套发下来,还没吸完。新的那套已经敬上神龛再取下来会受批评,也对不起毛主席,所以已无书可借了。”我不禁哑然。叹服这老头真是坦率,既学了,又呷了,还坦白了,也改正了。真是天真得可爱。

  细满老倌还有一个特点,对有道理的事很能接受。晒谷时成群的麻雀飞来,仔细在毛谷中寻寻觅觅,他总是立即起身手拿竹耙,吊起嗓门,大声吆喝。可是当他一离开,麻雀又来了,你来它去,你去它来,真是不胜其烦,也累得够呛。他恨极摇头,慨叹地念着:“晒谷不难,吃喝才难,麻雀学了毛主席的游击战术。”我暗自赞叹这老头,真能记住学过毛著的内容,除了上面说的四个“了”外,还要加上一个“用了”,不愧是积极分子。

  我俩晒谷时,他吆喝得累,我却泰然自若地说:“你这吆喝是不必要的,起码是现在不必要。这时麻雀寻找的不是谷而是虫,50年代毛主席号召除四害,麻雀被定为四害之一。后来解开过麻雀的食袋,发现害虫多粮食少,才肯定它是益鸟。毛主席为它平了反。虫对麻雀来说是荤菜,营养价值高。谷等于是小菜,现在是荤菜最多的时候,谁还去费功夫寻小菜呢?”他听了觉得有道理,观察了一阵之后认为不错,麻雀确实在找荤菜吃。于是脒笑着对我说:“还是听毛主席的话,给麻雀平了反,给自己也省点力气吧。”从此他不再吃喝,别人问他,他理直气壮、引经据典地说出这番大道理,社员也服他。

  余家大队特别陈家台生产队,姓张的人口要占多数,他们自称是南宋忠臣张浚的后裔而以此自豪。并把张思德也认作“家门”。南宋抗金时代有两个大臣,姓相同,名同音。一个叫张浚,是抗金名将,他的儿子张栻是理学大师,曾与朱熹在岳麓书院讲学,后定居宁乡官山,现官山有张氏父子坟墓。另一个名张俊,与秦桧同谋,置岳飞于死地的奸臣。后人以其陷害忠良,铸铁人与秦桧等四人长跪在杭州岳坟前。不知是分不清“浚”与“俊”,还是开玩笑,有说他们是张俊的后裔的,时常引出些口水战。细满老倌非常重视这个事,问我,我把上述史实告诉他,他牢牢地记住“俊”与“浚”、“奸”与“忠”的区别。而且这个史实在陈家台张氏门中传开。于是他们对我非常有好感。自从我搬人张尔庭家以后,再加上平时的交往,与我的工作态度和成绩,我在群众眼中的地位完全不同了,此后等于我与社员结成了对付“造字号”的“统一战线”。我的思虑也从此放在为生产、也为社员做力所能及的好事了。这一小——健伢子、一老——细满老倌在我生活与工作中增添了许多乐趣。

  



来源:《未遗集:潘基礩诗文选》
时间:2004-11
版权所有:湖南图书馆 2016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