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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女的书记与六男的队长
潘基礩

  俗话说无巧不成书,确实我这段说道,也可以说是巧,但确是真。余家大队的书记杨传清,四十多岁,中等个儿,黝黑的长方脸,浓眉大眼,说话有点“大舌头”。当了书记,看见不对的事,有时有点骂人。骂起人来越急越骂不清,使被骂者忍俊不禁,接受了那听不清的教育。绰号猛子之名大概来源于此。

  他为人性情爽直,作风正派,老实忠厚,是条可靠的汉子。他对社员充满爱,对工作非常负责,在群众中享有很高的威信,“造字号”不敢在他身上做任何文章。

  他老是穿着一身上下不同褪了色的中山装,入眼就知道是个乡巴老干。在对待我的问题,我察觉他倒有几分内秀,多次从“造字号”对我的为难中化解出来。谁都知道他负担奇重,生活很困难。1969年那场特大洪水,他身挂宝书(毛主席语录),带着个水性好的社员,撑着木狡,来回从树上、屋顶上救出几十口人,而自己的家呢?房屋正处在河堤下,迅雷不及掩耳的洪水一来幸而早有点准备,能搬动的冒雨搬了些,其余房屋、家什、粮食一扫而光,老婆孩子各人带了换洗衣服,与洪水赛跑逃了出来。灾后他又带领群众恢复家园,如此劳累而又营养不良,不久得了肺结核,咳嗽发低烧还拼命顶着干。后来评上了省劳模。

  他出席1969年10月全国在北京召开的劳模大会。不知借了谁的一套中山装,衣领扣不拢,裤脚短了一寸多,这样包装着,去了人生难得一去的北京。劳动模范来到北京,住进了宾馆,弹簧床、绣花被、沙发椅,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许多认不出的稀奇,看不尽的景致,特别参观了几大名胜,真是眼界大开。他回来传达大会精神,倒还有些技巧,总把毛主席接见、天安门广场的气势、人民大会堂的宏伟,与国家前途的希望结合起来,社员都爱听,于是各处随乐起舞请他作报告。

  他是大队书记又是省级劳模,在北京宾馆时总想演示点劳模本色,也装点出些“里手”,扫除点乡气,表示他也见过世面。谁知这一念头,却闹了个不大不小的笑话。他毫无隐晦地告诉我:住进宾馆的第二天,早晨起来,他连忙找个洗把,浸了水擦起走廊与房间来,服务员一看慌了,连忙跑过来,说了句:“甭劳驾!甭劳驾!”他听不懂这句京片子,不知所措的呆望着。这才知道上了漆的木质地板,不能用水去擦,这下帮了服务员的倒忙。他黝黑脸马上变成了紫铜色,并自认这回失了个大格,以后再不敢在那里轻举妄动了。

  上世纪80年代,他调到乡办医院当书记。1993年我已到省人大工作。有次到宁乡煤炭坝视察小煤窑,回来时我转路双凫铺去看他,我赞扬他舍命救人,是书记又是劳模,辛苦一辈子,幸得肺病没有大发作,现在退了休,可以好好休息了。中央规定省级劳模退休工资可加5%,生活也应当好些了。他带着几分气愤喃喃着:“百分之五加了个屁。〜原来是他的几张奖状,当时十分光荣地贴在壁上,久而久之起了些霉,被女儿扯掉了,换上她们的三好学生证。他也以为反正几张纸留着没用,没有制止她们,不料中央出了这个优待政策,这几张纸还管用。

  前年他去办理申请时,承办人硬要验明证件,他一件也拿不出,劳模证也丢了。也曾请承办人査档案,他理都不理,只喊少啰唆些,所以事情没办得成,反而怄了一肚子气,他摇头慨叹着,只好算了。

  我听了大为不平,他这个劳动模范,救了那么多人的命,自家洗得精光,等于是身家性命拼出来的,证件不在,证人还在,中央对劳模的优待,那能算了。我当时带着几分愤慨安慰他:“莫着急!我来替你办。”他将信将疑地道了一声,那就拜托了。

  回来后我找了1969年10月的《湖南日报》,那次益阳专区派去17名劳模代表,杨传清三个大字名列其中。带队的是当时专员沈瑞庭,宁乡接见他的是县委书记杨世芳,亲眼看见他撑船救人的事是我,这时我们三人都在八届湖南省人大常委会工作。我要杨写了个报告,我们三人签名作证,并复印了《湖南日报》当年的报道,人证、物证倶全,问题当然很快解决了。

  可是承办人真会办事,大概有点不服气,这5%只能从获得证明之日起补给,不能从退休之日补起,平白少补了他两年多。这显然不合理,杨漫不经心地说:“算了,我原意不是硬要这几个钱,而是怄不得这口气。”

  上世纪90年代中,我再次到双凫铺镇,谈起这件事,有人却道出了另一种愤愤不平:“那只怪他自己,当了书记,只知道做事,不学会拍马屁,摸罗拐,不晓得走上层路线,请客送礼,找点靠山,更不晓得巧立些名目,从农民身上刮点油水,只落得退休了,-斗小小干部也能欺负他,怄这不该怄的气,这又怪谁呢!大的远的不说,你看现在的乡村干部不是什么都有了,活得多么潇洒。”听了这番言论,在座的人弄糊涂了,作为现在的基层干部,到底要学过去的杨传清呢?还是学现在的。大家面面相觑,谁能说清楚这异化了的人生轨迹。

  杨传清当然不是完人,他最少有一窍未通。不知道是传宗接代的思想作怪,还是要个男劳动力。宁乡俗话说:“家无男子汉,禾要请人扮。”因为女人肩不起那张扮桶。但事也凑巧,他夫妻只会生女,第一二个还不忙,第三个就有点着急了,于是起名望伢子,希望也;第四个盼伢子,企盼也;第五个引伢子,引来也;第六个牵伢子,有儿牵着走也;第七个结伢子,一连生了七个女儿,望呀,盼呀实在力不从心了,打算结束也,可是又结而不束,最后还是生了个男孩果伢子,果然如愿也。

  七个女孩乡下人也有说法,说是上天派遣下凡的“麻姑七姊妹”(一个民间传说的神话),确实也不错,后来出了位大队难见的女大学生。

  杨的老伴料理家务,抗拒灾害,抚育孩子,拖累得骨痩如柴,撑支着这样一个家庭,社员们常说真不知道她是如何拖过来的。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对计划生育虽然提起过,但主要是宣传教育,上下并没动真格,所以生了七个女儿,一个儿子,书记还是照当。

  无独有偶,余家大队的大队长张尔南认不得几个大字,为人很忠厚,遇了重活总是带头干。从不出歪点子,好点子也出得不多。他的信条是,上面如何讲,他就如何干,所以得到上面信任。社员间遇了纠纷,总是两边相劝,以和为贵。他的□头禅是,我这个人做事凭良心,丧天良的事决不干。他平生最大的嗜好是喝几杯酒,醉了嗫嗫嚅嚅,不断地念他那几句口头禅,分明烂醉如泥了,总说:“没醉,样子有点不好看,但心里清白。”就凭这些当了大队长,社员也信服他。

  他们夫妻也有个特点,只会生崽。我佃住他家,情况更清楚,从第一个生起,叫前一,而后汉二、而龙三、而凤四、而王五、而念六。从起名来看似乎并不嫌多,逐个还提高理念和档次,越起越神。张的老伴还念念不忘要生个女,生到四十几最后不得不收场。她时常慨叹,自己命不好,平生最大的憾事,是无机缘送亲,当上亲,叫外婆。他家几张吃长饭的嘴,营养程度可想而知,夏天乡下蚊子又多又大,我隔壁房里一张大床上,也挂着一«穿了几个大洞的蚊帐,睡着龙三、凤四、王五。有夜我打开蚊帐一看,横七竖八,你搭着我的肩,我挂着他的腿,个个一丝不挂,混身是汗,却睡得毫无声息,蚊帐上停了数不清吸饱血的蚊子,有的还正在身上进餐。我恨极了,连忙拍打,打成了一双血手,不由得感叹太可怜了。第二天我用报纸贴住几个大洞,我心里这才平静一些。在这样的条件下,他们从不生病,真是铁打的金刚。照社员的话说,个个长得“膘肥体壮”。(社员形容合格猪的日常用语)

  公社每次开会布置工作,书记队长都要参加,回来开社员大会传达,除大会对生产的要求和布署外,有关计划生育也要搭上几句。每次触及到这个亮点时,交头接耳的会场马上一片寂静,个个伸长脖子,睁大眼睛,明知书记队长都不好启齿,却故意准备洗耳恭听,似乎都是最关心计划生育的积极分子。人人带着窃笑,望着上面。上面呢?明_是社员逼着他俩唱这台戏,书记望着六男的队长,队长望着七女的书记,忍俊不禁地“扑哧”笑出声来。于是在一片寂静中哄堂而起,夹杂着掌声,会就在不言中结束了。

  两对夫妻一连生下七女与六男,本来是少见的事。更何况发生在一个大队的书记与队长身上,又恰恰是在提倡计划生育的年代,所以问题究竟归咎于谁,往往变成了人们议论的话题,也时常发生口水战,绝大多数的人认为责任在女方,道理很简单,孩子是从女方肚子里出来的,为此不少生女妇受丈夫的嫌怨,怄婆婆的恶气,造成家庭不和,曰子难过。

  有天几个社员找我海侃神聊,不期然又扯到生男生女的问题上,他们问我这到底怪谁,我脱口而出,斩钉截铁地说:“怪男的。”我的道理也很简单,你不和她结婚,她平白会生出个什么来吗?更何况要分男女?她能办得到吗?他们一听觉得也有点蛮道理,其实我对生理知识也属“小儿科”,仅仅懂得XY与XX两种染色体结合而生男生女的生理规律,我之所以如此强调,也是为农村生女妇鸣不平。但也有男的不同意,说我把七女、六男的责任都挂在书记与队长的帐上,认为也不公平,把一个生理问题与领导职位绞在一起,可见虽然在文革中,农村领导与社员的关系还是水乳交融,不像城里造反派那样猖狂,这也是他们中最终溃败的社会基础。

  



来源:《未遗集:潘基礩诗文选》
时间:2004-11
版权所有:湖南图书馆 2016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