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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饥荒年代,胡耀邦和“包产到户”的初次接触
钱江

  胡耀邦听到了“承包到户”的介绍

  1961年9月中旬,考察东部农村灾情的胡耀邦从山东进入安徽北部,首先来到了宿县。

  这里的情况比鲁西南稍好,但是赤地千里,饿莩遍野的情景仍然令人心中酸楚。唐非印象中特别深刻的是,进入安徽境内,胡耀邦一路和当地各级负责人讨论,如何度过饥荒?恢复生产?

  这时,淮北农村纷纷出现各种形式生产经营和分配方式,其中就包括在“文革”后被肯定、发展起来的“农田承包到户”(即“大包干”的前身)。既然是着手调研,胡耀邦很快就听到了关于“承包到户”的介绍,有些介绍人的口吻中分明带有“请示”的意思。

  “承包到户”岂不是分田单干吗?胡耀邦对此感到新奇,也拿不定主意。他和唐非交换意见说,说这办法“有些危险”,听后“心里发虚”。他又觉得,“承包”有吸引力,是可以抵御灾荒的一个好办法。但它如若发展起来会不会导致否定农村的人民公社制度?却是当时的胡耀邦不愿触及,也是他最担心的。

  和宿县地委负责人一起讨论种种度荒办法的时候,胡耀邦的主导思想还是“放开”,多给农民一些自留地,让他们自己耕作,度过灾荒。当时的胡耀邦不主张普遍搞“承包到户”,但他明确地认为,在最贫困的地方,在交通不方便的地方,可以把土地经营自主权基本上交给农民,甚至采取“借”地给农民的办法,让农民充分利用土地,度过灾荒再说。

  离开宿县后,胡耀邦来到蚌埠,听说出了明太祖朱元璋的凤阳县闹出大饥荒,饿死数万农民。为了稳定凤阳的情况,省委已任命曾任团省委副书记的马维民前去担任凤阳县委第一书记。胡耀邦熟悉马维民,即要秘书李彦打电话过去,说要去凤阳考察两天。

  胡耀邦去了凤阳。对这一行程,警卫李汉平记得很清楚。随行秘书李彦(后任中宣部副部长)在晚年对本书作者说,他对胡耀邦进入淮北、到凤阳,关切安徽饥荒的急切心态,直到晚年还有深深的印象。

  马维民留下了清晰的记录:9月19日至21日,胡耀邦在凤阳住了3天。凤阳穷困至极,县委招待所没有洗澡的条件,就给胡耀邦找来一个木盆。

  胡耀邦顾不得这些,到凤阳见了马维民,就要他把《凤阳县志》找来,当夜阅读。

  马维民是抗战时期投身革命的干部,1952当团省委部长时就接待过第一次到安徽的胡耀邦,以后见过多次,比较熟悉了。他向胡耀邦汇报说,凤阳有40余万人口,“大跃进”以来不过3年,已经饿死了6万人。当前因为营养不良出现浮肿等病态的,占农村人口的37.7%。大量人口外出讨饭求生,“不少村庄杂草丛生,没有人烟”。

  胡耀邦听了,神色严峻,默然不语。

  马维民乘机对胡耀邦说,为了使农民度过灾荒,安徽和凤阳都在试验搞“责任田”。为此事,省委书记曾希圣在广州向毛泽东主席请示。主席同意“可以试试”。所以曾希圣已经在安徽的一些地方搞起来了。

  马维民对胡耀邦说,对于搞责任田,安徽的干部有不同看法,有赞成的,认为这是扭转农村困难的好办法;也有反对的,认为“这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刮单干风”。但安徽省委认为:坚持“五统一”(做计划、分配、大农活、抗灾、用水看水这五个统一),走不到资本主义岔道上去。

  这时胡耀邦说话了,他不倾向于搞“责任田”,强调要避免“单干”。他说,土地是集体所有制,产品是个人所有制,这是不可调和的矛盾,怎么能够“五个统一”呢?

  这是胡耀邦此行值得关注之处。他到了凤阳以后,没有继续南行去合肥, 面见他在延安时代就熟悉的老战友、现任安徽省委书记曾希圣,而是折道西行,去了河南。

  这时的曾希圣,倒是在相当程度上醒悟了1958年以来在安徽推行“大跃进”、虚报粮食增产,结果饿死以百万计的农民的严重问题,从1961年初开始,他在安徽农村推行“责任田”。此时的胡耀邦,入安徽而不去合肥见曾希圣,或许是想回避与曾希圣讨论“责任田”问题。如果是这样,不能不说那是当时胡耀邦思想上的局限性或短处。

  安徽灾情极为严重,农民们采用多种方式“承包”抗灾的做法,确实触动了胡耀邦,胡耀邦反复考虑了一路,是坚持人民公社原有的分配制度,还是支持“承包到户”?

  从胡耀邦在此一路上的表述来看,他依然倾向毛泽东,认为搞“责任田”有“单干”之嫌,觉得不宜推广。胡耀邦比较赞同推行刘少奇提出的“借地”给农民的办法,先让他们度过饥荒。

  综观胡耀邦的一生,可以看出当时胡耀邦认识上的明显局限性。他为生民涂炭、饿莩遍野而痛心不已,却跳不出思想藩篱,将自己束缚在人民公社“一大二公”的樊笼之中难以破围而出。

  应马维民的要求,胡耀邦于9月20日为凤阳县干部作了一个报告,主旨还是“纠正五风”。马维民归纳胡耀邦报告的要点是:国家那么大,任务那么重,有些人难免要受挫折,碰钉子,怎么办?一是多商量,二是要忍耐,三是要埋头苦干。”

  胡耀邦仍然希望通过干部“带头苦干”,从而带动农民苦干来克服灾荒。事实证明,这样做不能解决问题,凤阳农民的困苦还要延续,一直延续到“文革”结束后终于不可抑止地推行“大包干”,才迎来了温饱时代。

  胡耀邦积极推广“借地与农”政策

  离开淮北之后,胡耀邦转道进入豫东。

  当时,从人民日报抽调的一批干部来到河南省鹿邑县,担任从县委、区委到公社一级的党委书记。其中到鹿邑县贾滩区任区委副书记的陈援(即陈满正)回忆说,胡耀邦这次从安徽进入河南,在鹿邑县向县委负责人传达了刘少奇的指示。胡耀邦说,少奇同志在安徽视察的时候,指示省委将土地“借”给农民,每个农民借得好地三分,叫做“救命田”,用来生产口粮救命。

  胡耀邦的传达正合县委之意。胡耀邦离开之后,鹿邑县委马上把这个意见传达到区、社和生产大队,要求把土地“借”给农民。陈援奉命到当地的杨湖口大队搞“借地”试点。

  没想到农民被合作化浪潮吓坏了,没有一个敢站出来“借”地。陈援首先做通大队支部书记的工作,由他带头“借”地,终于把百余户农民带动起来,纷纷借地生产,结果对解除饥荒、恢复生产起到了明显作用。(陈援《忆在鹿邑两年的支农》,见人民日报社社史资料征集办公室编辑的《人民日报社社史资料选编》第13期,2006年4月3日出版)

  胡耀邦从河南漯河结束此行的考察调研,上火车回北京。

  在邯郸下车向毛主席写“察看”报告

  火车开动了,胡耀邦把唐非叫进包厢,谈了这次调研的感受。胡耀邦对唐非说,他要把这一路考察的结果,写成一个上报中央和毛主席的报告。

  胡耀邦越说越激动,说到后来坐不住了。火车开到邯郸站,他们干脆下车住进了市委招待所。用一天时间,胡耀邦口授,唐非执笔整理,写出此行观感。

  这份报告中要不要将此行看到的农村凄惨景象写出来?胡耀邦犹豫了半天,欲吐还休。大饥荒的悲惨景象一定使他内心痛苦,但是长期党内生活的经验肯定提醒他考虑种种因素。他最后决定不写那些农村惨状,他对唐非说:“把我们看到的这些记在心里吧。”(2003年3月10日在北京访问唐非的记录)

  在邯郸写成调研报告初稿,大家登上火车返回北京。胡耀邦在火车上一路披阅修改,到北京后确定下一个长长的题目《二十五天三千六百里路的农村察看》。

  胡耀邦将这份“农村察看”送给团中央一些负责人征求意见,《中国青年报》总编辑孙轶青看后有不同看法,对胡耀邦无所顾忌,直言不讳地写下来编入简报。他写道:“胡耀邦同志工作漂浮,25天跑了3600里,能做什么调查,这不是‘走马观花’了,简直是‘跑马观花’。”(引自高勇向本文作者提供的材料)

  胡耀邦不同意孙轶青的看法,认为这份报告站得住,即于10月2日上报中央办公厅,呈送毛泽东主席。

  报告题为《二十五天三千六百里路的农村察看》,全文为:

  我带了3名工作人员,从9月4日到29日,在黄河、淮河平原农村跑了一趟,除乘火车外,行程约3600里。观感如下:(一)形势确实比去年好。所到之处,群众都说形势比去年好多了,不平调了,不瞎指挥了,干部不打人整人了,能多劳多得,生产、生活有了奔头。

  (二)水灾和水利问题。所到地区今年雨量并不算特别多,为什么水灾严重?原因有两条?一是雨下得很集中,二是水利建设有问题。今后不同的地区必须有不同的水利建设方针。

  (三)另一种灾荒和教训。为什么同样土质、气候条件而且紧紧相邻的县、社、队,却有好有坏?坏的地方主要是“五风”伤了元气,再加上今年的工作一再错过时机,吃了未能“见事早、抓得紧”的亏。

  (四)根本问题在于认真而具体地贯彻农业60条。

  (五)调动生产队小集体积极性的关键。大队统一分配,在当前是保护队与队之间的平均主义的一个堡垒。听说主席早就说过这个问题,并且说用分配大包干代替“三包一奖”,是解决生产在小队而分配在大队这个矛盾现象、真正调动小队积极性的一个大问题。我认为这是十分正确的。

  (六〕经营管理要更细,多劳多得要落实。

  (七)一种起过作用但具有危险性的做法。

  我们在安徽看到一个突出的问题,就是许多生产队实行了一种叫做计划、分配、大农话、抗灾、用水看水五个统一下的田间管理责任制。这种责任制的实际内容就是按劳力分等,把田长期分到户管,包死产量,超产全奖,减产受罚,遭灾减免。许多群众通俗地把它叫做分田到户或包产到户。听说,别的省也有少数地方自发地实行了这种办法。对此,我们的意见是:1、在一些“五风” 刮得严重的地方,这种做法对调动社员的劳动积极性确实起了积极作用,这是一个客观事实。2、这种做法已出现了一些难以解决的矛盾和纠纷。3、这种责任制有两个前提,一是“五统一”,二是各户对产量要负完全负任,这两个前提势必会产生不可调和的矛盾,发展下去,最终会导致降低整个社会生产力水平。4、这种做法如大家还要干,仍可试行,但要允许不同意的地方不这样做,更不要把它说得绝对,避免被动。如果以要转过来,也要有准备、有计划地转,不要造成混乱,使生产再受损失。

  (八)完全恢复生产力的决定一环,在于能解决多少生产需要的大牲口。

  (九)市场、中小城镇和职工生活。农村集市都放开了,很活跃,但有些地方也有点乱。怎样做到“管而不死,活而不乱”?对此,我们感到:1、集体商业似乎要加快一点建立,并且似乎可以全部以货易货,以此来抵制和缩小各种投机者的捣乱。2、对盗窃国家财产和谋财害命的大盗窃犯必须法办。农民对小件的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料要求很多,最突出的是要布。城乡供求关系更加紧张,职工生活下降很大。对此要发动大家,自己动手加以解决。

  (十)要教育干部把团结看作生命。有些地方干部之间还有隔阂,主要是因为一些受委屈的同志还没有平反,心情不舒畅。有些出了毛病的好同志检讨未过关,觉得出力不讨好。这件事在有些地方还得很好地抓一下。

  毛泽东很快看到了这份报告,在4天后的10月6日批示:“此件写得很好,印发各同志,值得一看。”还在批示日期后加上了一句:“原件退毛。”

  中央办公厅将毛泽东的批示转发到团中央,高勇见到了非常高兴,立即送到胡耀邦面前报告说:“耀邦同志,主席对你的报告作了批示,称赞写得很好。”

  胡耀邦也非常高兴,抱怨了孙轶青一句话,说他只看到标题上的25天和3600里路,就断定是跑马观花,“满脑子形而上学”。

  显然,胡耀邦的这份报告有几处使毛泽东宽心和满意。首先是报告认为,农村形势“确实比去年好”,而且说“群众都说形势比去年好多了。” 其次,报告赞同毛泽东关于要以生产队为核算单位的指示。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胡耀邦在报告第7条中,专门阐述了对安徽农村出现的“包产到户”做法的认识,认为这是“一种起过作用但具有危险性的做法。”积极方面是“调动社员的劳动积极性”,但他认为这种办法只能是在抵御大饥荒时“暂时采用”,如果“发展下去,最终会导致降低整个社会生产力水平”。为什么会这样?胡耀邦没有说。以当时情况推论,“包产到户”与人民公社“一大二公”的特点相抵触。毛泽东认为,这条底线不能碰。

  其实,胡耀邦这条意见中的观点相互矛盾。一方面说“包产到户”有“积极作用”,又说不能发展下去;既说“这种做法如大家还要干,仍可试行”,又说要允许不采用这个办法,“以免被动”。

  也由于这些原因,毛泽东对胡耀邦的报告是有限赞同的,这从他批示之简短可以看出,而且此后他再也没有提及。

  胡耀邦对当年没有支持“包产到户”道歉

  实际上,在这个汇报文本中,胡耀邦的观点瑕瑜互见,有亲身体察民情积极的一面,也有不同意“包产到户”这样带有明显局限性乃至错误的看法。

  安徽省委书记曾希圣看到了胡耀邦提交的报告,不以为然。1961年10月19日,曾希圣对北京市刘年的来信(支持责任田)和胡耀邦写给中央的报告(对责任田持不同意见)写了批语,把这两份材料作为1961年10月召开的中共安徽省委扩大会议文件发给与会者。他写道:“对实行田间管理责任田办法有不少来信和调查报告,多数是赞成的,也有怀疑的,为了继续总结经验,提议省委办公厅把这方面的文件都印发给同志们研究讨论。”

  放在历史进程中来考察,胡耀邦对于农村问题的思想逐渐加深认识,不断考量,渐生变化,最后渐渐倾向乃至坚决地支持“包产到户”。这种认识的发展过程,是胡耀邦经历了“文革”后的一个思想亮点。

  1982年10月,担任总书记的胡耀邦来到安徽,先到了砀山县,他对砀山县委领导说:“过去提农业的根本出路在于机械化,现在看来,农业的根本出路在于责任制。过去20年间农业走入了死胡同,摸错了门,至少是一段时间内摸错了门。”

  随后,胡耀邦来到合肥,在稻香楼宾馆特地约见了原宿县地委书记孟亦奇,原阜阳地委书记任松筠,原凤阳县委书记马维民。这三个人在1961年的时候,都带领着当地农民推广了责任田。见面谈话中,胡耀邦向他们表示道歉, 对自己当年不赞成责任田的表态作了自我批评。

  胡耀邦说,这次到安徽来,我还有个任务,我欠了安徽人民一笔账,我是来还债的。当年,我对安徽推行责任田,是有保留态度的,现在曾希圣同志已逝世了,我要向黄岩同志(原安徽省长)以及在座的诸位表示歉意,你们是对的!马维民同志当时向我反映了安徽三年困难时期的真实情况,对我了解安徽是有帮助的。

  胡耀邦还说:“对‘责任田’的认识有先有后,当时我对这个办法是不赞成的。”“曾希圣同志搞责任田,我来调查过,我持不同意见,并报告了中央。”

  胡耀邦的思想亮点在于,他勇敢地承认自己当年的考察结果错了,从而启迪自己重新思考,最后转而坚决地支持农村改革中出现的“家庭联产承包制—— 大包干”。他主持制定了几个“一号文件”,推进农村改革,最终实现了中国农民的温饱。

  (本文完)

  作者附记:2003年3月10日,就此次胡耀邦的南下考察,唐非前辈与作者有一次长谈。他认为,毛泽东看到的胡耀邦报告是摘抄件,比原文简要多了。后来,胡耀邦也向他说起,此次考察看到了农村的严重情况,但是在提交的报告中没有反映出来。事后想来,心情沉重。

  本文以《胡耀邦25天3600里路的鲁皖豫农村考察》为题,发表于党史博览》2015年第1期。在本人公众号发表时作了补充。

  为收集史料写成本文,唐非、高勇、刘易晏、李彦、李汉平先后接受了我的访问,从不同侧面提供了宝贵材料,谨致感谢!

  读者如发现不足和不准确之处,欢迎批评指出,赐教订正

  (2016年4月28日修订于北京)



来源:胡耀邦纪念网
时间:2016-04-29
版权所有:湖南图书馆 2016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