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长沙读中学时,就常听见家乡来的人谈起胡筠和胡筠部队。胡筠在大革命前就读于平江启明女师,同我的一个姑母同学(我母亲是这个学校第一班毕业的);姑母大革命时参加过革命活动,后来消极了。当年大家都很关心胡筠的情况,谈起来并没有敌意,反而怀着敬意。
1949年南下湖南工作的三年,我没有回过平江,只知道胡筠不在人世了,怎样死的不知其详,模糊听说是肃反中被杀的。当时的工作情况,也没有机会去接触这些往事。
今年2月17日,因《平江县志》最后定稿,来到长沙。我背了个县志“总纂”的名义,同约请的四位审稿人,以及多年主管县志编辑的同志和县委负责人一起,开了四天会,通过了最后的审定稿,并认真审阅和确定了“总述”的内容和写法。四位审稿的牵头和“总述”的执笔者李荣光,已年逾古稀,是胡筠的遗孤。他曾让我为平江的胡筠学校写过校名,这次又要我为胡筠纪念堂题词。于是吟得一绝并附跋语:
当年烽火鼓咚咚,幕阜山前一女英雄。
动地惊天生与死,至今仍爱说芙蓉。
1927年夏,胡筠即在幕阜山地区组织游击队,家乡人民习惯称之为胡筠部队;彭德怀起义时,为平江党政主要负责人。当年民谣云:“上打咚咚鼓,下打鼓咚咚,两边齐打鼓,中间接芙蓉。”胡筠与芙蓉谐音,又曾用名李芙蓉。苏区错误肃反中,1934年春被诬害,时为湘鄂赣省委负责人之一。
荣光知道我很想多了解他母亲的情况,给我送来一大叠材料,有县志的传略,书刊上的文章,何键政府《清乡公报》中的有关记载,以及几十人的访谈记录。这些谈话或访问记录,最早有延安整风时期的,最晚在八十年代初,内中有我认识的平江老将军张平凯、张令彬、吴溉之、钟伟等,有彭德怀、何长工、李聚奎等,还有同胡筠当年一起浴血战斗过的秘密交通员、司号员、游击队员、连长、连指导员、班长、战士、女兵们、省委秘书、地方干部、党校学员、油印员和家乡亲戚,以及大革命时中央军事政治学校武汉分校的几位女同学。这些谈话记录多是荣光夫妻(汤佩佑)多年奔波的成果。不论当年接触的深浅不同,被访问者谈起来都动感情,都深深怀念这位创建湘鄂赣红军的伟大女性。荣光还特意写了一份《对母亲的点滴回忆》,其中有他人不知的细节。翻完这些材料,心中久久不能平静,耳边似乎响起了这些谈话的声音,他们如此怀念着这位会打仗的女英雄,这朵芙蓉花!
平江在清末很出过一些留学日本的新派人物,地主绅商中也不乏这种人。胡筠的父亲做药材生意,往来省内和粤港,也当过省议员,有冒险开拓精神,有点民主思想。胡筠是掌上明珠,自幼在家中读书练武,十九岁出嫁时,嫁奁中有四杠书,乡中传为佳话。李姓夫家是北乡虹桥大地主,丈夫思想趋新,生了儿子后,还让胡筠进启明女师读书。胡筠在学校积极参加爱国活动,在反对英国煤油起岸斗争中表现英勇。1922年,平江就有了共产党人的活动,受李六如影响,由毛泽东、何叔衡介绍入党的余贲民,在启明任园艺主任。1925年,胡筠即由余介绍入党。北伐战争时,她随叶挺团作宣传工作,随即到武汉,进中央军事政治学校武汉分校的女生队,受到军事训练,参加过打夏斗寅的战争。1927年7月,回到家乡组织游击队。丈夫这时退缩了,老人们当然更是对立。她毅然同这个美满的家庭决裂,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幼小的儿子。1928年初,她带领游击队来到虹桥,召开群众大会,烧田契,分积谷,甚至把李家的房子也烧了。张令彬说:“胡筠入党动机之纯,是首屈一指的。”何长工说:“她是在白色恐怖最严重的时候,冒着生命危险干革命的,白手起家闹革命的。”
怎样白手起家的呢?当过红军连指导员的李琪洲(1980年七十九岁时)说,我的一个当过兵的叔叔带回家一支步枪,埋在地下,胡筠说服他,将枪起了出来;又从两个农民家中收集到两支;还让农会会员缴了三个散兵的枪,不久又缴了散兵一个排的枪;还派人打入敌军,带出八支枪。胡筠还收编过方长发的一支农民自发武装,方是屠夫出身,夜袭本乡警察所,得枪七支发展起来的;他爱吃狗肉,跑得又快,被昵称为狗队长。黄金洞金矿局矿警队长侯金武的一支起义队伍,叫他猴队长。还有朱平被叫着猪队长。胡筠曾长期带过这三个中队。这支游击队还带有上千人的梭镖队。胡筠常站的操坪台上,用喇叭喊操令,训练这支队伍。1928年3月,平江四乡号称十万农民武装进攻县城,胡筠带的队伍曾攻入北街,同敌人展开巷战。扑城失败后,湖南反动政府声称“平江无人不共”,要“血洗平江”。县委书记毛简青和宣传部长到中央汇报去了;组织部长罗纳川、青年团书记朱璋惨遭杀害,军事部长跑了,无数党员和群众死于敌人屠刀。胡筠化装成农妇,在深山中同敌人周旋,夜里提着马灯,寻找失散的同志。敌人四处搜山放火,游击队伍一夜转移几次,以野菜山果充饥。胡筠与李宗白、张警吾等成立新的县委,她为主要负责人。彭德怀起义前,她先入城取得联系。起义胜利的群众大会上,宣布成立县苏维埃政府时,胡筠被选为县苏主席。1928年10月,湘鄂赣特委成立时,滕代远任特委书记,胡筠为常委。此后她即带领一支队伍,转战幕阜山区。直到1930年打入长沙时,这两年多的艰苦游击战,访谈回忆的材料很多。
这里先介绍当年的女兵、当过小队长的余信大校,所谈1927年下半年的情况。她说,当时游击队的抢很少,梭镖大刀是主要武器,胡筠教我们自制武器,“烧旺火”,放竹炮,打手榴弹。楠竹节内灌上爆竹、硭硝、硫磺,打仗时先烧好一堆旺火,竹炮放进火堆,爆炸声不断,两三里以外都听得见,敌人以为是追击炮,机关枪,惊慌乱跑,游击队就乘机出击。这样的竹节,加灌些瓷瓦碴,安上引线,密封好,就成了手榴弹。瓷碴打进肉里,取不出来,敌人叫它洋炮。有一次,派出去的一个小姑娘侦察兵,得悉敌人换防的时间,胡筠就带队埋伏在一个山峡里,她指挥我们,敌人全部进峡后,再两头堵死,才从山上压下去。这次敌人全部被我们解决了。打了胜仗,还开庆功会,她亲自为战士发奖旗,带红花。
当年的秘密交通员陈泗生(1980年七十四岁时)说,胡筠那两年常在复兴山区(原名虹桥内山)活动,周围几百里,树木参天,落时遍地。她在内山建立了三个支部,县委有四个秘密交通同各地联系,信都是胡筠用药水写的。国民党清乡清山,非常残酷,外有重兵围剿,内有动摇分子逃跑。县委常常从这个山头转到那个山窝。敌人来了就鸣铳告警,游击队保护干部、群众转移。各个路口、哨卡的口令,都是她亲自拟定下达的。山区粮食困难,常吃稀饭、红薯、南瓜、野菜。县委和游击队的粮食,要靠出山打土豪;打土豪也很讲政策,从不体罚,粮食也不搜光。有时胡筠以县苏名义开条子,到地主家担谷,地主接到条子不敢违抗。贫农则把租谷交苏维埃,以收条抵地租。天黑出山担粮,天亮就回来了。后来,敌人“九路进攻”,围剿内山,进山见人就杀,见屋就烧,见东西就抢,还放火烧山,烧得山岭光秃,到处尸骨,粮食断绝,树皮野菜都吃光。县委仍在群众帮助下,四处转移,坚持在山里苦斗。
当年地方游击队员张满全(1980年七十一岁时)说,胡筠带的队伍三百人左右,在内山经常同敌军、挨户团(地主武装)打仗。胡筠部队一来,我们地方游击队要负责接应,放瞭望哨。在山顶远望有敌人出动,就放铳、打“哦呵”,让部队作好应战或转移准备。胡筠部队对山区地形熟,尽管敌强我弱,进攻频繁,总能化险为夷。胡筠从来没有打过一败涂地的仗,没有过重大损失,或中过敌人的埋伏。她每到一处,就立即布置好岗哨警戒,看好地形,找好以防万一的退路。这里差不多每一条小路都有赤卫队员、童子团放哨。只要敌人一出动,深山里的部队就知道了。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
张平凯讲了一个坐箩筐打仗的故事。胡筠是一双解放脚(幼时缠过脚,放大的),在山上急行军走不快。她平时常骑一匹白马,挟两支短枪。有一次,一营敌人紧追不舍,游击队弹药不多,急着上山,甩掉敌人。爬陡坡,转急弯,解放脚实在不行了,胡筠只好坐在箩筐里,由战士抬着上山。她看到一处地势很好,便于打埋伏,两边峭壁夹峙,小路蜿蜒而上,敌人经此,无法仰攻,用“滚木礌石”也可以杀伤敌人。她传令停止前进,打一仗再走。敌人果然骄气十足,上山来了。胡筠手枪一挥,号声枪声杀声,子弹石头滚木,打得敌人鬼叫狼嚎,丢下尸首,扶着伤兵跑下山去了。1929年,胡筠与张警吾结婚后怀了孕,一次打退敌人向游击队驻地进攻的战斗中,她临产了,用牙齿撕破衣服,草草包裹婴儿,挣扎起来。在打退敌人几次冲锋的间隙中,战士用箩筐抬着母子,安全转移。胡筠的左肩负过伤,多年战斗中负过两次伤;负伤时,仍坚持指挥,不下火线。
每次战斗之后,胡筠都要及时作总结。这样就总结出一套朴素的游击战术,如“拦腰截尾,打敌哨线”;“敌进山,我下塅”;“敌去河东,我往河西”;“积小胜为大胜”,等等。在何键政府的《清乡公报》中,不得不承认胡筠这支队伍:“声势浩大”,“赤焰所播,如火燎原”。现摘录几条这类有关胡筠的“公报”。这些“公报”大都是由何键本人在“省府纪念周清乡报告”中提及的(当年国民党每星期一要举行“总理纪念周”)。
“该逆(彭黄)在平江组织六个游击队,共匪胡筠称大队长。”(1928年8月1日)(以下“逆”“匪”二字可略则略)
“平江东北乡以余贲民、胡筠为首,啸党众二千余。”(1928年8月15日)
“彭德怀,黄公略窜入赣境修水,旋回向铜鼓溃窜。8月23日,忽合胡筠部共五千余人,枪七、八百支,窜来平江长寿。”(1928年9月3日)
“彭德怀、胡筠两部约三千余众,枪为三、四百枝,经在绞车坳击溃后,向浆市、虹桥逃窜。军来匪去,诚为可虑。”(1928年10月15日)
“11月1日由山交坳出发向绞车坳、台庄方向,进剿彭德怀、胡筠等,胡等闻风先窜,总不与我军接触,而江西友军又不能同时夹击,以致胡等容易逃避。(1928年11月)
“彭德怀部窜入赣境后,我部追击,因边境山路纷歧,人烟绝少,当致失踪。平江境内胡筠所部枪枝二百,流窜东北恩溪、中洞、桃花、虹桥一带,时散时聚,肆行扰害。”(1928年11月19日)
“北乡胡筠纠合各股,有枪三百余支,窃据留良洞、小尖、中山民、桃花洞各处,蹂躏恩溪、三墩、钟洞、三眼桥等地。”(1929年3月14日)
1929年《清乡公报》第2期(6月30日出版),载何键嘉奖旅长陶广打了一次胜仗的电文,陶的原电中说:“职五团赵营长报称,昨(5月12日)据报岑川有共匪约二百余名,枪五、六十支,梭镖百余杆等,职营一面通知驻岳阳挨户团,请其开赴岑川之后堵截,一面亲率七、八两连,于13日午前7时进剿。讵料胡筠于12日晚由杨梅山开来,率三百余人,枪约二百余支,与原在岑川之众汇合,与职营顽强对抗,相持约二小时。职率官兵奋勇冲锋,卒将匪完全击溃,恢复岑川,计毙匪三十余名,伤五十余,夺梭镖三十余支,匪纷向杨梅山、梓江等处,分头逃窜。此役职营伤官长二名,士兵阵亡五名,消耗子弹一千八百发等。”这以后的“公报”中称胡筠为“悍匪”。
“铜鼓不幸,匪患频仍,沿湘之喜盈、富有、寿遐、禄崇四乡早已沦为匪窟。王式毂、樊仕民、叶道华、张之伦等,勾结悍匪胡筠、侯金武、方长发等人千余,长枪六百余支,在幽居地方居然设立伪党部,分田山屋宇实行共产,到处暗设机关,信息非常灵通。出没于平江、浏阳、修水、铜鼓、万载之间。我军进剿时,不但匪情无从探悉,即问途购物,亦多不便。
“自国军来县驻剿,七县联防以后,共匪知环境不佳,翻然变计兹侦获最近策略,缕析陈明如后:(1)七县约期清乡,匪首下令全体匪徒佯为反对,暗则仍受命令。俟清乡之后,一律仍做共产工作。(2)军队进剿时,令有枪匪徒变整为零,大股为小股,每小股枪支三、四十杆不等,藏匿深山密林之内,暂避我锋。俟我军撤防之后,仍令集合一处,实行反攻。(3)浏阳、平江两县兵力雄厚,匪难以立足,只有铜鼓崇山峻岭,兵力单薄,进可以战,退可以守,共匪必以此县为根据之地。(4)匪区内十五岁以下编为童子团,二十岁以下编为青年团,二十岁以上编为冲锋队,俟组织完竣后,即举行暴动。(5)对于未入匪党之人,纯以政治手腕,笼络羁糜,无所不至。”
以上是1929年第四期《清乡公报》中,陶广向何键发的电报。末尾说“恳转咨江西省政府令饬毛营长期驻剿,将悍匪胡筠、侯金武、方长发等早日消灭,以绝根株,免贻后患。”
方长发后来在红16军,因诬告被误杀,已追认为烈士。侯金武与朱平,后来都任过军参谋长、军长等职,在反围剿战争中牺牲。胡筠率领的这三个中队的战士中,出了好几位将军。
《平江县志•胡筠传》说:“胡筠指挥的著名战斗并为父老所传颂的,有声东击西的木瓜乡塌石壁之战;用辣椒烟薰岑川乡碉堡之战;利用地形杀回马枪的泉水乡之战;扰敌致疲,然后主力远程奔袭的修水县朱溪之战;用湿棉絮绑在桌上,令战士顶着桌子冲锋的武宁县城之战等。”后两次战役,是1930年胡筠调到赣北持委以后的战事。
何长工说:“胡筠不但像男的一样,有许多男的还不如她。她很会打游击,她的部队是平江打得最好的。平江的敌人一听说胡筠的部队来了,就害怕。国民党的报纸曾多次通缉她。”
胡筠虽然学过一些武术(当年女兵说她能打过四个男的),但个子瘦小,一双“解放脚”,居然如此善于带兵打仗,四面威风,敌人胆寒,六、七年中转战于崇山峻岭,别的不说,这需要克服多少女性生理上的困难。游击队初期,部队中就她一个女的,出发打仗和操练时,她都打绑腿,用布带把胸部绑起来。人们至今谈及,不能不深深佩服她的顽强意志和无畏精神。
胡筠短暂一生的高峰,是率领地方赤卫队十二万人于1930年随红军攻占长沙。当时在教育坪召开了几万人的大会,成立省苏维埃政府。在大会上,彭德怀、滕代远、王首道、何长工和胡筠都讲了话,胡被选为省苏维埃委员。李荣光说,当时李家的人都逃亡到长沙,祖父扮着卖河水的去听了,回来对祖母说:“敛容(胡筠当媳妇时的名字)讲的还是有道理。”祖母说:“六个儿媳,数敛容最好。”父亲李筱池(积琦,字筱池)是“党党绝”的灰色分子,终生没有说过母亲半句坏话。
1930年9月,赣北持委成立,胡筠调去任副书记兼宣传部长。随后成立赣北红军独立团时,胡又兼任团长。这时她带部队打过攻坚战,如前述修水、武宁两战。《通城人民革命史》载:“1930年12月23日,胡筠率红八师及赤卫军一千余人,进攻通城。利用内应,一举攻克,计缴枪一千三百七十四支,长机关五挺,手枪三十余支,子弹十余担,其他军用品无数。”胡筠是以八师师长名义参加这次战役的。
荣光说,母亲善长演说、演剧、唱歌,家里有架风琴,那时的山乡是稀有之物。在启明女师时演剧,扮演华盛顿。县志传记说:“胡筠爱好文艺。治军之余,曾创作大量宣传品。其中《李更探监》和《鲁胖子哭头》两个歌剧,前者反映罗纳川妻子探监,感人至深;后者形容鲁涤平哭张辉瓒,淋漓尽致。两剧至今流传在万载小源等地,刊载于《中国民族民间舞蹈•万载分册》中。”何长工回忆平江一次地方党政军联席会议,这样谈到:“胡筠在会上讲话,我怀着极大的兴趣来听她作报告。她果然不错,讲话很有吸引力,句句中肯,无一句废话,层次清楚,平易通俗,分析形势很准确。她讲的是‘平江起义’的伟大意义和对开创湘鄂赣根据地的关系。后来我同胡筠的接触很多,也愿意与她交谈,常跟她谈农会与地方工作的情况。我很佩服地,她身体很好,在群众中威信很高,很有基层工作经验。她是平江县主要领导人,是根据地的创始人。”
1931年3月,原湘鄂赣特委和鄂东、赣北、湘北等持委,合并成立湘鄂赣省委,李宗白任省委书记,张警吾任宣传部长,胡筠任妇女部长。边区二十多个县,各级都有妇女组织,妇女干部除参加文化、学校、军械厂、金融、贸易等地方工作外,还有大批青年妇女参加红军,在后勤部门工作的最多。广大妇女动员鼓励自己的丈夫、儿子参加红军,妇女成为农村生产的主角,组织耕田队、抢收队、积肥队,以换工、帮工方式解决烈军属和孤寡户的劳力问题。支援前线战争的种种后勤重担,也都落在妇女肩上。当年许多女兵、女干部,关于胡筠在这方面的回忆材料也很多。这一期间,胡筠还负责办过党校,在这方面也施展了她的才能。
直到1931年8月,湘鄂赣边区二十多个县在平江长寿街召开工农兵代表大会时,胡筠还是主席团成员,并当选为省苏维埃委员。
湘鄂赣根据地和胡筠等一大批领导干部的厄运,是王明“左”倾路线的错误肃反政策所造成的。1932年3月由中央派人来进一步强制执行后开始的。“目前党内的主要危险是右倾”,是这条“路线”的总精神。王明在他那本《两条路线》的小册子中写道:“在苏维埃区里,因为忽视肃清反革命的工作,以致在有些党部、苏维埃区里和一部分武装队伍中,都曾发现改组派、AB团、取消派等反革命分子。”鄂豫皖、湘鄂西等区的反改组派斗争,早在1931年就已经开始。1932年3月,中央认为湘鄂赣省委肃反工作领导不力,“仍然没有转到四中全会和国际路线上来”。于是一个中央代表团带着彻底改造原省委、坚决转变路线的任务,到达湘鄂赣省委驻地修水上杉,成员有来担任省委书记的林瑞笙,全总巡视员陈佑生,来担任省委少共书记的郭潜。他们取代了李宗白等人的领导,召开省委扩大会议,宣布原省委作出的一切决议、原省苏维埃颁布的一切法令、文告统统无效,并撤销了一大批领导干部的职务。“左”倾教条主义和宗派主义者在政治上混淆敌我界限,在组织上怀疑一切;对地富资产阶级家庭出身的知识分子更视为“阶级异己分子”,成为他们“残酷斗争,无情打击”的主要目标;对于一切不顺他们心意,或对他们持有不同意见,或一般工作失误、思想作风等问题,一概指责为“最危险的右倾机会主义”,或斥之为“改组派”、“AB团”、“取消派”等所谓“破坏活动”。林瑞笙的临时省委制定三个月的工作计划:“发动党内外斗争,在斗争中坚决洗刷消极怠工、腐化浪漫、脱离群众利益的阶级异己分子(富农豪绅地主的子弟)和动摇的知识分子,特别要从思想上和理论工作中,洗刷不执行国际路线与省委扩大会议精神的分子,以及暗藏在党内的改组派、AB团、恋爱研究社、四七团、王(忘)八委员会、好吃委员会分子出党。”并且强调“不要和平的洗刷”,认为原“省委成份多系地主富农的知识分子”,“右倾托陈取消派的思想成份不少”,特别是“平浏地域观念”严重。原省委党政工团和部队的领导人,绝大多数是平江和浏阳两县的知识分子和工农干部,他们成为主要斗争对象。7月,省保卫局颁布“自首自新条例”,只要填表登记,有两人担保,就可发“自首证”,在逼供信的施威下,出现了一批批所谓被欺骗加入“改组派”、“AB团”、以及什么“恋爱社”等等的工农群众中的“自首分子”。到9月在万载县小源召开湘鄂赣省委二次党代会正式成立省委时,又通过“肃反斗争决议案”,“要严格纠正过去下级党对肃反工作领导怠工和极端右倾的取消倾向”。于是,更助长了逼供信的盛行,比以前的斗争时间更长,规模更大,被错捕冤杀的人更多。
根据历史文件和有关党史资料,如红三师七团从团长到班长以至绝大多数士兵,都被当作“改组派”、“AB团”等所谓“敌党分子”,其中半数士兵,都遭到处决。这一期间原省委党政军和县主要领导干部,就有五十人左右被逮捕,包括赖汝樵(省苏维埃政府主席)、张警吾、胡筠等,红十六军政治部主任吴天骥、组织部长刘英杰、九师政委李幼军、红三师政委时金波等一批军、师、团级干部,和平江、浏阳、万截、铜鼓、蒲圻、阳新等县县委书记等,都先后惨遭杀害。这些人都是湘鄂赣根据地的创建人,都是有丰富斗争经验的领导骨干。关于苏区错误肃反,现在有关各省党史部门都作了详细调查并有所研究。平江一县错杀的约二千人左右。据我看到的资料,1933年8月,苏区中央局发现湘鄂赣肃反中的问题后,曾电令省委:“停止捕人之权,已逮捕的人,由新书记到达后解决。”直到1934年1月,由陈寿昌率中央工作团到达湘鄂赣后,撤掉林瑞笙职务,改由陈任书记,才基本停止了错误的肃反斗争。可是,胡筠却是1934年4月被杀害的。
关于“恋爱社”等稀奇古怪的名称,李琪洲这样谈道,那些新来的省委造谣说,我们的部队里有什么“恋爱社”、“打狗委员会”、“好吃委员会”、“AB团”,我们打仗,气都喘不过来,有时饭都吃不上,还谈什么恋爱,打什么狗。有一个老红军战士虹桥人梁克基(1980年六十六岁时)说,查这些“恋爱社”时,采取逼供信,严刑拷打怀疑对象。被拷打的要是被逼而乱咬别人,被供出的人就只有死路一条。战士怕被干部抓去杀了,干部怕战士暗害。许多团长、师长怕遭暗害,在行军中穿一套衣,夜里又换一套衣;白天骑马,晚上夹在战士中走。那时部队的战斗力大大下降,我们那个部队,一次被敌人缴去八十条枪。战斗中部队不听指挥了,一听见枪响,就各顾各地跑,减员十分严重;除了伤亡的外,每天都有拖枪逃跑的,常听到这里一个班,那里一个排跑掉了;你去追赶,他们还开枪打你。这位红军老战士最后一段话真是入木三分:回想建军初期,没有枪,没有部队,白手起家,干起来满是劲头。打仗从不怕死,拿着梭镖大刀,还敢攻城。一天行军一百二、三十里,任它多苦,也毫无怨言。没有枪,没有炮,去抢枪,做石灰竹罐头做炮。身上带花几次,还是要紧跟红军。打土豪,反围剿,干部、战士从不分彼此,即使犯了错误,挨了批评,心里也舒服。想不到红军不败在敌人手里,却败在清查什么“恋爱社”,搞肃反,败在自己人手里。
李琪洲回忆胡筠时,深情地说:想起她和我在一起时,有时饿着肚子,还要拼命打仗。一次她听说我负了伤,将自己攒下的零用钱一块光洋给了我。胡筠被枪毙的消息一传来,我痛哭流涕,许多人都哭了。这批老领导干部死后,部队人心惶惶,有些人丢枪不干了,回了家。有的干部乘机打击报复,造成基层内部互相顿轧。国民党更乘机煽动,说共产党、革命者没有好下场。有些人就跑到敌人那边去了。以林瑞笙、陈佑生为首的新省委,只会杀自己人,不会发动群众,也不会打仗。他们只知道蛮干,打大仗。加上红十六军军长孔荷宠(孔是新省委中的人)、政治部主任刘学吴先后叛变投敌(陈佑生、郭潜等人后来也叛变了),更是人人自危。战士们多不想干了,敌人重兵围剿,十分残酷,新省委一筹莫展,红军战士各逃生路,湘鄂赣根据地就这样垮掉了。事后,我们常想,湘鄂赣边区为何从手无寸铁发展起来,经过多少次清乡、围剿,不但不垮,反而越战越强?为何到后期有了红十六军,有独立师,好多独立游击队,却垮得那么惨?为何早期人心那么齐,那样困难都信心百倍,而后期却人心不定,悲观失望,觉得革命没有前途,纷纷逃离回家?为何初期打土豪时,都很讲政策,一不体罚,二给饭吃,我们吃不饱,先让俘虏吃饱,多少白军参加了红军。所以,湘鄂赣这样的苏区不是蒋介石打垮的,是我们自己杀垮的。
胡筠是1933年6月下旬,以所谓“托陈取消派”的罪名,与张警吾同时被省保卫局逮捕的,监禁在万载小源保卫局所在地的杨源洞大屋。当年保卫局的干部骆奇勋老人(1939年曾任湘鄂赣特委书记),对此记忆得很清楚。胡筠在关押期间经过多次审问,她对主审人(保卫局执行部长罗鑫)说,只听得苏联有托派,中国是否有托陈取消派和什么新党,我毫无所知,我有什么可交代的呢?问来问去,互相顶撞。由于保卫局并没有掌握任何具体材料,只是逼供信得来的口供。其他被捕的领导干部也都没有真凭实据的材料。因此,都无法结案,只好等待中央保卫局的复电。这年10月,胡筠要纸笔,写了几十页的《狱中自述》,骆奇勋看过不只一遍,还记得大意和一些细节。胡筠详细谈到家庭和早年在学校参加爱国活动的情况;以及思想变化和坚决走上革命道路的全过程。小时上学,父母给她坐轿,“我怎能把劳动人民当畜生!”她给轿夫付了钱,自己背着行李走路。胡筠还谈到同张警吾结婚的问题。张是店员穷学徒出身,由于手不释卷,刻苦学习,当上了小学教师,俩人志同道合,最后经组织同意,才结为夫妻的。《自述》中有这样两句沉痛的话:“此志未酬,身陷囹圄”;还有她平常爱说的两句话:“牺牲换大家幸福,奋斗是吾辈生涯。”骆奇勋以记录员的身份,能经常到牢中去看望,牢房阴暗、潮湿,特为她安了门板铺。但监守很是严厉,带有竹制土镣,夜晚不能随意翻身。
荣光写的点滴回忆中说:有两名保卫队员计划放母亲出狱,一起逃走。母亲一则怕连累他们,一则相信党会弄清楚是非,坚决不同意。母亲一面写《狱中自述》,一面交待保卫队员带信给我,叫我多读点书,将来革命胜利了会有用处。1934年春,母亲等人从铜鼓牢房押往平江黄金洞。从小源押到铜鼓,又从铜鼓迁走,都是由于敌军重兵围剿,省委机关匆匆转移。从小源到铜鼓,“犯人”都带了“面罩”,这是怕战士们认出来,引起骚动。到黄金洞的路上路过泉水乡山鸡坳时,母亲还吃了两个包子,瘦得皮包骨,撑根竹棍子慢慢移步。走过约里多路,到冷水井,被枪杀。山鸡坳上有人听到枪声,赶到冷水井,把母亲遗骸掩埋了,还插了根竹子作记号。1947年冬,我一路查问,寻到冷水井,竹子当然没了。这一地段白骨成堆,刨开一层又一层,分不清了。
胡筠生于1898年2月10日,死时三十六岁。她生前唯一留下的一张在武汉时的军装照片,现在挂在长沙烈士公园湖南革命烈士馆中。平江起义纪念馆中,陈列有胡筠幼年读书用的桐油灯和书箱。
1958年,彭德怀重返平江时,到了县人民医院(原普爱医院),向陪同的县委书记谈到当年在这里开会,准备起义,胡筠参加了会,感慨地说:胡筠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很有能力,打仗很勇敢,是个难得的女将。
平江人至今仍爱说芙蓉,我希望中国有更多的人知道胡筠。中国人都知道秋瑾,她的墓地在西子湖畔。胡筠同秋瑾有许多相似之处,其实胡筠的一生比秋瑾更“竞雄”,更威武,更悲壮,同新中国的关系更紧密得多。她的墓在哪里呢?其实,没有墓并不要紧的,她活在人们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