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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大将军回故乡
翟禹钟,何立庠,罗海鸥,江立仁

  湖南湘潭县乌石寨,是彭德怀同志的故乡。当初,这里知道彭老总真名的人并不多,都喊他“真伢子”。

  “真伢子”,这是多么亲切、响亮的名字,又是多么名副其实的称呼!古往今来,真善美三种人类追求的美德,以真为首,由真而善而美。彭老总就是个“真人”!他沉默寡言,不讲则已,讲必真话;他毕生奋斗,不做则已,做必认真;他坚持实践,追求真理,把一片忠心无私地献给了党和人民!

  几十年来,彭老总南征北战,出生入死,为人民的解放立下了赫赫战功。毛主席曾作诗热情赞扬他:

  山高路远坑深,

  大军纵横驰奔。

  谁敢横刀立马,

  惟我彭大将军!

  将军百战死,元戎探故乡。乌石寨人民永远忘不了:彭老总曾两次回到故乡的情景……

  上篇

  一九五八年十二月,彭老总刚参加完党的八届六中全会,回到了离别三十年的故乡。小轿车风驰电掣般地行驶在公路上。彭老总头戴青呢帽,身穿褪了色打了补钉的青呢便服,一往情深地注视着车窗外的大地。

  呵,难忘的一九五八年呵!你有过宏伟的设想,也有过矢败的尝试。彭老总东到东北,西至柴达木,北过塞外,南巡湖广,风尘仆仆,紧张劳碌地狠抓了国防建设,也洗耳恭听了各地人民的呼声。热风遍地,他需要冷眼向洋,用革命的辩证法观察分析一切。现在,他回到湖南,先后在湘潭的乌石、韶山和平江、株州等地,继续考察农村的实际情况。

  在平江考察期间,一进县委,彭老总就要求下去看看。县委书记老王说:“彭总,日已当午,该吃中饭了。”彭总幽默地回答:“好吧,民以食为天,你是老百姓的父母官,我服从你的命令。”

  大家围桌就餐,老王知道彭总的习惯,只给他搞了几个简单的具有地方风味的炒菜,外加一碗豆腐汤。彭总吃得十分满意,饭后即听县委汇报。彭老总单刀直入地问:“老王,今年亩产好多?”

  “少数高产田亩产才八百来斤。”老王老老实实地回答。

  “最高的才只有八百?”

  “只有八百。”

  “你好,说了老实话。别的地方一报就是八千、上万、几万斤呐!我就不相信。亩产几万斤,稻谷堆在地里一尺厚,长得出来吗?”

  “虚假数字都是上边层层加码压出来的。不管你能不能办到,粮棉加番、钢铁加番,什么事都要放卫星,连吃饭都不要钱了。动不动就说你‘右’倾,认为这一步就登上共产主义天堂啦!”

  彭老总沉思良久,哈哈一笑:“什么加码,是逼人说假语!共产主义是干出来的,不是吹出来的。吹出来的天堂是饿肚子的天堂,喝西北风的天堂,不是我们的理想!”

  彭老总回到平江的消息,使三面环水、一面靠山的县城沸腾起来。老根据地的人民,都想见见在这里撒播过革命火种的彭老总。当他笑容满面地从人山人海中穿过时,满街欢声雷动。回到县委,彭老总生气地问老王:“谁叫你组织欢迎的?”“我们保密还保不赢,哪里顾得上组织欢迎?那是群众自发组织的。”“我这个人,只不过是在党领导下做了一点事,不配受欢迎啊!”当天晚上,他邀请参加平江起义的老红军、老赤卫队员座谈,倾听老战友推心置腹的意见,真是逢知己,听真话,海阔天空无所不谈。老红军■黄激动地站起来说:“彭总,浮夸风不煞车,老百姓■会造反了!”

  彭老总戴着老花镜,笔写心记。他微皱着眉头,深沆地说:“是呀,老百姓真是多灾多难。党中央号召我们反浮夸风,你们这些老家伙再来带个头吧!”

  这一夜,彭老总和他的老部下们,谈得很久很久,很晚很晚彭老总不能入睡……

  在平江期间,大家一再邀请彭老总去看看他当年领导平江起义的旧址。彭老总谦逊地笑笑:“没什么可看的。要是为了温故而知新,就随便去转转吧!”

  天岳书院(现平江一中)是起义指挥部。三十年的风风雨雨,使彭老总当年拴战马的枫树长成了参天大树。(这无辜的树,后来因彭老总出事,也被砍掉了。)彭老总抚摸着树身,感慨万千地说:“指指之间过了三十年,树长高了,我也老了。平江起义那年我三十岁,至今又长了三十岁。我是三十年‘求索’、三十年革命。”“求索?”“屈原说‘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追求探索真理嘛!”他走进党代表滕代远同志住过的小茅屋,深情地说:“过去提着脑袋在茅屋里谋划起义,还不是为了今天人民的幸福?‘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哪!”

  走出天香书院,来到普爱医院(后改为平江人民医院),这是当时平江县委活动的秘密场所。身边同志问及参加起义的县委书记胡筠同志的情况,彭老总沉默了。他眼望着粉刷过的雪白墙壁,指着墙上依稀可见的字迹说:“那里还有暴动时胡筠同志的手迹。”大家仔细瞅了一会,发现尚可认出的是“打土豪,分田地,一切权力归苏维埃!”这时,彭老总的眼里涌出了泪水:“胡筠同志,多好的一位同志啊!她革命坚决,打仗很勇敢,是个难得的女将。可是……”他说不下去了,过了好大一阵,才哽咽着说:“可是,后来她被杀害了。”“为什么?”“因为她出身地主家庭,在王明路线下被怀疑为AB团。没有任何调查,没有任何证据,没有任何审问,就在一个漆黑的夜里,被拉出去枪决了。多好的一位同志啊!”“以后呢?”“以后到了延安,毛主席为她平反昭雪了,我才出了口怨气。同志们,‘左’倾路线害死人。再也不能搞‘左’倾了!”

  彭老总在省委第一书记周小舟同志陪同下,在家乡——湘潭县乌石公社,进行了深入的调查。

  家乡用什么来迎接彭老总呢?收割后的大田空荡荡的,一层浅浅的积水覆盖着禾蔸。禾蔸一蔸紧挨一蔸,密得不能再密了,根根细如香棍。更令人心痛的是:收割粗糙,谷撒满地,有的已经发了芽。红薯地里,红薯叶子枯了、烂了,红薯还没挖出来!这是怎么搞的?谁干的这种活路?乱弹琴!

  吃罢早饭,一个大队干部兴冲冲地来向彭老总“报喜”,一开口就说:大队的粮食放了个大卫星,亩产达到三千斤!妇女儿童搞秋收,青壮年上阵大办钢铁,大办水利,大办猪场,大办……这样发展下去,要不了几年,共产主义就到了屋门口!

  彭老总皱紧眉头,打量一下周围的群众,问大家:“想不到家乡的产量翻了几番。真有亩产三千斤的卫星吗?”大家哄然一笑,不置可否。彭老总对着那队干部严厉地说:“你莫瞎吹了!刚才我到田里看过了,你们的禾苗插的是板板寸,一蔸禾只有姆指粗,能打三千斤?有三百斤谷就不错哒!”他邀大家一起算一笔账:照亩产三千斤算,除去种子、公粮和超产粮,社员平均口粮应该是一千多斤。“你们去翻仓盘底,看还有这多粮食没有?”

  顿时,大家打开了话匣子,你一言我一语地说:

  “彭老总,我们心里早就有数,咯(这)是吹牛皮的卫星呀,牛皮吹了,来年免不了饿肚子。”

  “彭元帅,田里谷还冒搬回来,又喊咯个大办,那个卫星,不搞还挨打挨骂。未必咯就是搞共产主义?”

  “彭总,咯如今硬要我们打掉小灶吃大锅饭,敞开肚皮胀,只怕明年又要闹春荒!”

  “老总,干部说假话,到头来是我们老百姓吃亏。我们盼望毛主席他老人家拿出章法来。”

  ……

  这样一算一议,那干部坐立不安起来。彭老总把他拉到身边,语重心长地说:“我们共产党人靠实事求是吃饭。大跃进要搞,可不能搞假跃进。强迫命令搞不得,群众会造反的呀!”……

  下午,彭老总来到大队炼铁厂。炼铁炉前,摆了一堆砸烂了的炉锅、瓮坛……这是从各家各户强征来的,规定大家一律吃食堂,革掉了小锅小灶的命,把好端端的铁器砸烂来炼铁。为炼铁,砍完了树林烧木炭做燃料,炉前工一天要干二十来个小时,以保证“产量日日夜夜加番”。而炼出的,却是一堆没什么用途的锈铁疙瘩,在那里晒太阳出气。

  用土砖砌成的“小高炉”冒着呛人的黑烟,原始的风箱在沉重地喘着粗气。彭老总压抑着自己的感情,耐心地对厂负责人说:“搞农业的要办工业,这样才有利于缩小三大差别,加速改变农业的落后面貌。”“但要是不从实际出发,因地割宜,可就是胡闹了。照这种办法炼铁,用俗话说,是黄瓜打锣——丢了一长爽,用文雅的话说,是得不偿失!”

  看完铣厂,彭老总又去看了大队幸福院。那里有许多儿时的朋友。他紧紧拉着肖二阿公、胡十阿公的手,兴致勃勃地说:“做细伢子上山打柴的时候,你们都流‘南粉’到嘴巴里呢,如今都是作田老手啦!”

  肖二阿公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那时节冒饭吃,只好吃‘南粉’,要么就不得跟随你去闹粜啰!”

  胡十阿公诙谐地说:“扁豆无虚花,真伢子冒假话,那时节我们造反的,哪一桩不是你指挥的哟!”

  幸福院里,老人们围坐在自己的少小知己身旁,推心置腹,什么话都谈起来了。有的说:“我们咯些老家伙的骨头敲得鼓响了,还要过军事化生活,吃集体食堂,只怕不是毛主席的人民公社政策。”有的说:“拆掉民房去搞村庄化,建万头猪场,办卫星工厂,只怕是吃多了狗肉——发高烧。莫说万头猪,连鸡鸭都没地方喂了!”有的说:“干部说假话,弄得‘上下之情,壅塞不通’,毛主席的政策就冒法子进屋啦!”

  彭老总听了,称赞老伙计们“直言上谏,是难得的美谈”。他热情地宣传党的政策,同时直言直语指出大家说的都是严重的教训。他摸摸每个老人身上的衣服,见各人床头的被子很单薄,垫着草席子,就拿出一百元钱,要大队给每个老人买一床毯子。临走时,彭老总说:“这个幸福院现在还只能叫做吃饱饭院,不饿肚子院,以后人民公社生产发展了,你们就能过上真正幸福的晚年了。只要我还冒去见马克思,也会进幸福院,跟你们作伴的。”

  入夜,月光清冷,北风呼呼。彭老总的心头压着大石头,同周小舟在庭院里散步。一连串严酷的现实摆在面前,他怎么能轻松得起来呵!大搞军事化、集体化、村庄化、水利化、电气化,怎么个“化”法?未满七岁的伢妹子,送幼儿园集体生活;满了七岁的伢妹子,在学校过军事化生活;在工地,老倌子抹黄泥,当“黄忠”;小伙子涂红脸,做杨宗保、小罗成;姑娘嫂子武旦打扮,扮穆桂英、花木兰;干部们脸上抹一把锅底灰,化装成楚霸王;还要挖土挑担子,不论男女一律打赤膊!似乎这就是共产主义精神,谁要是反对,就给扣上“资本主义”帽子,轻则罚跪,重则挨打!

  这样搞,要搞到什么方向去呵!彭老总心潮起伏,忧虑重重地问周小舟:“北戴河会议后,搞了个‘左’的东西。‘全民办钢铁’,这个口号究竟对不对?”

  “很难说呀!”回答是一声沉重的叹息。

  “浮夸风遍地刮,人们头脑发热到了发狂的地步。想一步登天,不按经济法则和客观规律办事,其后果是不堪设想的啊!而且,看来现在浮夸风并没刹住,还在滋长蔓延。长此以往,如何得了啊!”

  “是呀!我也有同感。浮夸风是该刹车了。必须刹车!”

  “这情况要如实向党中央、毛主席汇报。省委也应当采取坚决的措施!”

  “好!”

  这天晚上,彭老总屋里的灯久久不熄。从湖南联系到全国,他忧心如焚、久不成寐,干脆饱蘸浓墨,挥毫疾书,写下了一首“故乡行”:

  谷撒地,

  薯叶枯。

  青壮炼铁去,

  收禾童与姑。

  来年日子怎么过?

  我为人民鼓与呼!

  ……

  下篇

  一九六一年深秋,彭德怀同志重返故乡。距离上次回来,整整三个年头了。时间并不算长,然而,人世沧桑,今非昔比。如果说前次他是“探访故乡”的说,那么这次则是“戴罪返里”了。

  萧瑟的秋风中,他穿着打补钉的黑布衣服,出现在湘潭大地上。看上去,他比五八年瘦多了,头上增添了丝丝银发,脸上增刻了条条皱纹。他驱车在湘潭市区转了一圈,第二天一大早就奔向乌石。

  乌石峰下,故乡人民用出自肺腑的热诚,齐集在彭家围子前迎接了他。这是多么淳朴憨厚的人民啊!他们不象那些势利小人,当别人在台上时,阿谀奉承恨不得叩头下跪;人家一旦下台,则反眼若不相识,推石下并犹恐不及。他们仍然视彭老总为革命元戎,故乡人民的光荣和骄傲。当彭老总默默无声地下车时,男女老少,一拥向前,一片问候声。彭老总在乡亲们中间激动地说:“不要喊我老总了。我过去是打柴棍子出身,如今还是个普通老百姓。乡亲们好吧!”

  “好!好!”龙三大娘挤到前头喊,“真伢子,还认得我吗?”

  “哎哟,龙三嫂子,是你哟!怎么不认得?想当年,你嫁到乌石寨的时候长得象朵花,是我们这里的一块牌。”

  “咯如今都七老八十,老掉牙啰!’

  “人生总有最美好的年华啊!”彭老总朗声大笑起来。进屋后,他掏出香烟招待乡亲,自己也叼上了一支。侄儿彭鹏难受地睁大了眼睛:

  “伯伯,你是从不抽烟从不喝酒的呀!过去你对我说,抽烟有害无益,容易得气管炎,甚至得肺癌。现在,你老人家……”

  彭老总慢慢点燃了香烟,使劲吸了一口,低沉地说:“这几年,我懒得听那些不切实际的胡说八道,就用抽烟来吐吐闷气……”

  是呵!他的心头布满了愁云。他想着人民,人民现在的日子不好过啊……

  第二天,彭老总就又到群众中去了。到实践中去发现真理,又通过实践来检验真理。在石潭区委召集的一个二十多人参加的座谈会上,他问区委书记老莫:

  “五八年刮过共产风吗?”

  “刮过。”

  “现在问题解决了吗?”

  “一平二调的问题清理了。”

  “退赔了没有?”

  “有的退了,有的暂时退不起。”

  “那时候刮过浮夸风吗?”

  “刮过,还刮得厉害。害了群众害了党,使得群众吃的穿的用的都很困难,还有些人得浮肿病。”

  “是嘛。上边搞浮夸,群众就浮肿。今年粮食亩产好多斤?”

  “四百斤不到。”

  “口粮标准呢?”

  “三百来斤。”

  “能填饱肚子吗?”

  “半饱。”

  “唉,我在旧社会饿怕了,所以才起来革命。没想到革命胜利十二年了,我们的人民还是吃不饱肚子。这教训多深刻啊!”

  在狮坨大队,大炼钢铁中拆了社员的房子,至今尚未修起。社员们纷纷找彭老总告状,彭老总找到大队支书:“麻雀子困觉还要有个竹筒眼,人连个窝都没有,行吗?”

  “不行。”

  “你有房子住吗?”

  “有。”

  “那你就不管别人?”

  “……”

  “要想办法给群众盖个窝嘛。否则,你能叫共产党吗?”

  在金星大队深圹生产队,还保留着全公社唯一的公共食堂。彭老总问大队支书:“社员都同意办食堂?”

  “当然都同意,不同意怎么坚持下来了?”

  “扯乱弹!我就不相信都同意!”

  彭老总挨家去问,社员们说:大炼钢铁把饭锅菜锅都砸去炼了,现在想自己开伙,一口锅都买不到,开得成吗?这一下,真相大白了。彭老总把支书找到身边,一字一句地讲:“总想一步进共产主义,那是一种小资产阶级的狂热性。夺取全国胜利才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大跃进跃一下,就算跨了两三步吧!离共产主义还有几千万步。我们要脚踏实地,实事求是,千万不能再干那种头脑发热的事了!”

  打柴棍子出身的彭老总,和人民群众心心相印。他无微不至地关心人民,却从不考虑自己。

  他翻越乌石峰,来到景泉公社,见沿途山上的树木、竹子被砍得一于二净,炼了钢铁,痛心地说:“十年树木,这些树不知长了几百几十年,都毁于一旦,太可惜。”他说,“朝鲜山上板栗核桃多,有些地方一年吃几个月的山粮,核桃还可以榨油,一棵树结几百斤。”建议周围的干部群众也在山上种板栗、核桃(他回北京后就寄来一箱子树种,要求每户栽九棵)。

  他过细地察看了由他建议并资助修成的乌石水库,建议把水库加高加宽,并养上鱼,拿出了三百元钱给大队买鱼苗。

  他派人去赶场,了解自自市场各种物资的价格,把情况一一记了下来。有个姓颜的社员请人起屋,要办招待。他跑去对他说:“听说自由市场的肉九块六一斤,我这个高工资的人还买不起。你给他们搞点鱼嫩子、鸡蛋、豆腐吃吃就行了。”然后,抬头问帮忙的社员:“你们同意吗?”

  “同意。”

  “现在市场物资不丰富。到物资丰富了,还有什么红市黑市?所以,总要想办法发展生产。”

  彭家围子边上有个黄泥坪,方圆几十亩,相传是元末农民起义领袖陈友谅部下练兵的地方。彭老总少年时候曾发誓说,“将来我也造反,带的兵一定会让黄泥大坪装不下。”过去,这坪一直荒芜。这次,为了发展生产,彭老总向大队建议在坪上开荒造田。他带着侄儿一家连着挥锄干了几天,开出一亩来地,点种了麦子。“彭元帅带头开荒了!”消息象春风一样吹遍了乌石寨,全大队社员都扛着锄头参战了。彭老总笑着对乡亲们说:“解放后,我提出不当国防部长,想当农业部长,毛主席不肯。现在我解甲归田,想在社里落个户头,你们同意吗?”

  “欢迎!欢迎!”黄泥坪上,响起一片喊声。

  尽管彭老总是“戴罪返里”,人民还是把他当成自己忠实的代言人。方圆九十里内,成百上千的农民赶到乌石,找到彭老总,倾诉他们的苦难和要求。彭老总深知农民的疾苦。他不顾随同人员的劝阻,从早到晚地热情接待:不但细心倾听他们的呼声,还拿出自己的钱,给他们“报销”来回路费,支付工钱,招待吃饭,处处关心照料。农民们满怀希望而来,带着阳光、温暖而去……

  一个月过后,彭老总告别了乡亲们,到湘潭锰矿周围去搞调查。矿党委书记老陈十分敬重这位老革命家。他深切理解彭老总当时的处境和心情,也分明知道他蒙受了不白之冤。他还了解到,彭老总生活极为俭朴艰苦。三年前他回来,没吃一餐小锅饭菜,一直在生产队食堂搭伙,一回家就对公社书记老李说:“我今天回来,就是你领导下的社员。我只履行社员的义务,享受社员的权利。”这一次回家,规定不准招待,按社员标准吃饭,就卡得更严了。第一次在城步大队吃中餐,大队搞了鱼、肉、蛋,他批评了一顿,不动筷子。第二次在鹤岭大队,有鱼,有肉,有菜蔬,他专夹小菜。第三次在黄龙大队,只搞了点小菜,他吃得十分香甜。首长越是这样,老陈越想在生活上多照顾他一点。彭老总说:“谢谢你的关心。不过,现在广大人民都在过苦日子,我也不能特殊。我从小讨过米,砍过柴,挖过煤,打过短工。我知道饿肚子的滋味。群众吃么子,我也吃么子。不然,就会变成老爷。”

  “可是,你身体这样消瘦……”

  “瘦点好,不浮肿就要得。听说你们矿医院收留、治好了不少得浮肿病的农民?花了多少钱?”

  “三四万元。”

  “钱从哪里出?”

  “公家报了。”

  “好,好,你做得对!”

  “我不能看着农民兄弟病死呀!”

  “好啊!老陈,你对农民有感情!”

  “这是从我老首长黄克诚那里学来的。”

  “黄克诚?你还叫他老首长?”

  “当然嘛!”

  老陈怎能忘记:一九四八年,在热河延平县冀察热辽东北分局工作的时候,由于土改中“左”倾路线的干扰,群众生活十分困难,分局干部每人每天只有半斤粮糊口。秘书长见分局书记黄克诚同志年老体弱,有一次叫管理员给他做了点大米饭,炒了个鸡蛋送去。黄克诚同志为此大发脾气:“谁叫你搞的?”“秘书长。”“把他叫来!”秘书长来后,他怒气冲冲地说:“农民没饭吃,你叫我吃大米鸡蛋?这是共产党干的事吗?以后,任何干部都要吃大灶!”……

  老陈激动地说完这件事,彭老总叹口气说:“现在有的干部怕右不伯‘左’,就爱说假话、浮夸!我这人偏爱说真语,实话。我有什么意见愿意向毛主席谈,把真实情况和意见反映给主席。我们党历来提倡实事求是,历来要人讲话,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嘛!我在党的会议上光明正大地提意见,是党规党法允许的嘛!”

  “可是……唉!”

  “讲真话、实话不犯法,不犯法的!”彭老总又点起了香烟,在缕缕青烟中沉思了一阵,“千古胜负在于理呀!”

  彭老总在乌石调查了两个公社五个大队,又在湘潭锰矿调查了两个公社四个大队和一个矿山,从干部和群众口里,以及现场察看中了解了丰富的情况。近四十天的调查就要结束了,要不要把情况报告给中央呢?彭老总用微微颤抖的手打开了笔记本,一页页地检查着。有一次,他曾把“报告”拿给彭鹏看,要他提意见。彭鹏看完想,伯伯这次回来,一言一行有人注意,逐日上报。在这种情况下,写报告何益?但又不好明讲,装作淡然地说:“伯伯,那都是一般情况,不要报告吧!”

  “情况是一般情况。我吃了人民的饭,就要为人民做事,替人民说话。把情况反映上去,叫党中央、毛主席参考参考也好嘛!”

  “伯伯——”

  “范仲淹写的《岳阳楼记》你看过了吗?我蛮喜欢这篇文章。上边说,‘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也?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欤。噫,微斯人,吾谁与归!’古代仁人志士能做到的,共产党人不更应该做到吗?微斯人,吾谁与归!”

  “我担心……”

  “明人不做暗事,有话我还要说!”

  秋风在窗外呼啸,如金戈铁马奔腾。彭老总决心一定,钢打铁铸,毫不动摇:纵使朱颜变枯、黑发变白,也要使下情上达!他奋然起身,在报告上奋笔疾书:“如有错误,归我负责!”

  在湘潭锰矿,彭老总风里来、雨里去,调查研究,书写笔记,“说我人民话,办我人民事”,眼睛煞红了,人也越来越瘦。招待所有个女服务员见了,不由得一阵阵心疼。因此,她格外细心周到地照顾老人家。每到深夜,她总是三番五次地催请老人休息,甚至把洗脚水打来,“强迫”老人洗脚,上床。彭老总也格外喜欢这个姑娘,经常和她拉家常,还给她讲些革命道理和革命故事。

  一天,那姑娘在收拾房间对问:“彭元帅,你老人家有崽女吗?”

  “咳,我命苦,没崽也没女。”彭老总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回答。

  “彭元帅,你老人家要是不嫌弃,我拜你做干爹”。

  “你拜我做干爹?一个‘罪人’……”

  “你没罪,彭元帅。我晓得,你受了冤枉,受了委屈。”

  “好孩子,我收下你这个干女儿。”彭老总眼里涌出了泪水,慈爱地望着好心的姑娘。

  “爹爹在上,受儿一拜。”那姑娘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作了三个揖。

  彭老总弯身把干女儿扶起来,在自己身上摸了好久,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钢笔说:“爹爹革命一生,两袖清风。没什么东西好送给你的。这支钢笔,是我抗美援朝时用起的,送你留个纪念吧。”

  姑娘双手捧着钢笔,泪水扑簌簌地掉在笔杆上。

  十一月九日傍晚,彭老总从锰矿回到湘潭县委。他和彭鹏穿过僻静的小巷,来到湘江边的铁桥下。这时的湘水风平浪静,漫江碧透,点点归帆,慢慢向岸边码头靠拢。彭老总站了一会,见一位渔夫正站在水边,用洒网捕鱼,就走了过去:“老倌子,你好啊!”

  渔夫收了网,见眼前站着个穿青布补丁衣的人,也点点头:“你好啊,老倌子。”

  两人相视而笑,扯起了“乱弹”。彭老总问了渔夫家世,知道他是“贫农世家”。又问起过去和现在的生活情况,渔夫幽默地说:“老倌子,不瞒你说,自解放到五七年,农民的生活是芝麻开花节节高。五八年到如今,是倒吃甘蔗节节甜。”

  “喔。老倌子,你是在发牢骚吧!”

  “牢骚?咯硬是铁板钉钉的事实。”

  “有意见可以向上反映嘛!”

  “我反映有屁用!彭元帅反映了,讲了真话,把个国防部长也参了。”

  “这有什么关系哩?”

  “什么关系?”渔夫瞪起了眼,“与我无关,我是打抱不平哩。我有气!”

  “老倌子,你莫气。共产党人闹革命,为了坚持真理,应该抛弃一切私心杂念,真正做到不怕杀头,不怕坐牢,不怕撤职,不怕开除党籍,不怕老婆离婚……”

  渔夫连连应着:“喔,喔,一、二、三、四、五,五不怕!”

  “对呀!”

  “你不怕我怕。杀了头,我的婆婆子、崽崽女女,哪个管唦?咯彭元帅也是不识相,管起那多那宽。”

  “要为真理斗争嘛!不斗争,随波逐流,阳奉阴违,让错误发展,会误国误党,一害人民,二害革命。”

  “喔嗬,你不是彭元帅,讲起话来倒蛮象他。”

  彭老总笑了。在这湘江之滨,他又找到了一个知己。而他的知己又何止一个人?在神州大地,有千千万万,万万千千。

  此时,星月皎洁,秋风顿起,澄江涌雪。彭老总同老渔夫郑重道别,眼睛里带着那缕深邃的光芒,迈开大步,渐渐地远去,远去,远去了……

                              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一九七九年一月于湘潭

版权所有:湖南图书馆 2016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