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故事一字一句写出来,也只是寻常。他短暂的35年的人生,像一颗流星划过大时代的夜空,旋生旋灭,却似乎更具代表性和感染力。你若能静心细细品味一定能感受到他那于寒冷暗夜燃烧的青春、执着前行的倔强和美好。
崭露头角
蔡寿民,字良楠,曾用名蔡漱民、蔡厚之、蔡彬、苏敏等,1899年农历正月十五日出生于湖南常德赵家桥狮子山蔡家湾的一个书香世家。蔡寿民早年丧父,但有赖于耕读家风的良好熏习,1919年,20岁的蔡寿民考入了当时颇为知名的湖南省立甲种工业学校的纺织科。
其时,湖南省立甲种工业学校的校长正是蔡寿民的叔父蔡湘(蔡钟沅)。蔡湘是湖南教育界知名人士,早年间曾与兄长蔡钟浩一起参加武汉自立军,革命失败后因年纪尚小免予追究,遂到日本游学,后回长沙投身实业救国浪潮。
年轻的蔡寿民并非埋头书斋,不问世事。1920年,早年毕业于甲种工业学校的黄爱、庞人铨等人回到长沙,发起成立“甲工学友会”,随后又发起组织湖南劳工会。作为甲工学友,蔡寿民与庞人铨同为纺织科专业,与黄爱则为常德同乡,受到两位学长的鼓舞,不久即参加了劳工会的发起、筹备工作。
湖南劳工会的斗争很快引起了毛泽东的重视,在他的帮助下,劳工会接受了共产党领导。1921年冬,共产国际代表马林赴桂林会晤孙中山,途径长沙时会见了黄爱、庞人铨等人。不久,二人先后加入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工人运动的蓬勃发展,令湖南军阀赵恒惕不安,遂于1922年1月17日杀害了黄、庞,致使劳工会一度陷入停顿。
黄爱、庞人铨的牺牲带给蔡寿民极大的悲痛,这不仅仅是志趣相投的学长、同乡的逝去,更是携手并肩的战友、同志为了信仰和主义而殉难殒命……除了悲伤和愤懑,他也陷入了沉思:今后一定要抛掉幻想,行动前都应该有所准备。
为了守护黄、庞二人的事业,1922年3月,湖南驻沪劳工会(又称湖南劳工会驻沪办事处)宣告成立。这段时间,蔡寿民往返于上海、长沙,做了许多有益的工作。
大致也是在这段时间,蔡寿民携饶预生赴上海完婚。饶预生是蔡寿民在甲工读书时的老师饶伯麟的长女。彼时担任校长的叔父蔡湘与饶伯麟私交颇好,闲聊时攀亲,都有意撮合两人。蔡寿民早年丧父,对叔父颇尊敬,得识饶预生后一见钟情,遂于1922年完婚。
1924年,蔡寿民加入中国共产党。1926年8月26日,湖南全省总工会在长沙正式成立,蔡寿民任组织委员一职。为庆祝总工会的成立,9月1日在省教育会举行了提灯大会,蔡寿民担任大会总指挥。大会从下午6时开始,参加的有粤汉铁路总工会、缝纫工会、纸业工会等30多个工会及女界联合会、农民协会、湘江学校、长沙女师等各界代表和群众,总数为4万余人。在提灯大会上,蔡寿民还组织表演了枪毙吴佩孚等活报剧,充分引燃了与会群众的热情。
1926年12月在长沙召开了湖南全省第一次工人代表大会与农民代表大会,在选举总工会第一届执行委员时,蔡寿民当选为候补执行委员。
浴血长沙
此后,全省各产业工会陆续成立。1926年12月28日,锡矿山、安源、水口山、炭塘子等工会发起组织了湖南全省矿工会。在成立大会上,蔡寿民与欧阳梅荪、涂正楚等15人一同被选为执行委员。当晚10时许召开第一次执行委员会议,蔡寿民等人被推举为常务委员。
1927年2月9日,英国水兵在长沙水陆洲及湘江登陆行凶,攻击在河岸工作的工人纠察队。为了抗议这一挑衅行为,湖南省总工会联合省城各界于当日下午举行反英示威集会。会上宣布成立湖南人民对英罢工委员会,领导工人开展反帝斗争。
在接下来两三个月的斗争中,蔡寿民展现出了干练果敢的作风和高超的组织能力,反英斗争也取得了不小的成绩。4月5日,长沙总工会根据海关工会的请求,召集长沙、岳阳两关及各公法团代表讨论收回海关问题。会议决定成立湖南人民收回海关委员会,推举蔡寿民、李一农等13人为委员。4月6日,长沙海关税务司慑于群众威势,闻讯逃离。湖南人民收回海关委员会遂派人接收。不久,岳阳海关也得以收回。
正当湖南工人运动蓬勃兴起的时候,一场白色恐怖正迅速逼近。
4月12日,蒋介石在上海发动四一二反革命政变。湖南形势也日益紧张。5月21日晚,驻长沙的国民党反动军官许克祥率叛军袭击了湖南省总工会、省农民协会、省农运讲习所、省特别法庭、国民党省党校以及国民党省党部机关、市党部机关。叛军捣毁了这些机关,释放了被关押的土豪劣绅,杀害共产党员、国民党左派和革命群众近30人。
那是一个血腥之夜,长沙城火光冲天,枪声四起。因这天中文电报用韵目“马”字,这一事件史称马日事变。
事变当晚,蔡寿民与郭亮正在家中准备枪支、藏匿文件,忽然,街头传来了密集的枪声。二人正待出门,发现大门已经被锁住了。危难关头,他们将事先准备好的汽油倒在大门上点着,趁敌人慌乱之际,爬上屋顶逃了出来。之后,他们立即组织工人纠察队抵抗,因寡不敌众,当晚200多人牺牲。
马日事变严重摧残了湖南的党组织和工农群众团体。据统计,马日事变后的半个月中,全省被屠杀的革命群众在一万人以上。这是一场生与死的考验,很多蔡寿民熟识甚至是很亲密的同志倒在了血泊中。屠杀如此惨烈,但蔡寿民没有被吓倒,依然在被染成血色的天空中寻找终将到来的曙光。
在航运工会负责人胡德初的安排下,蔡寿民男扮女装,换上胡德初妻子的衣服,乘一只小船离开长沙,避居到常德乡下。
隐居乡下的日子里,蔡寿民忧心如焚。不久,南昌起义打响了武装反抗国民党反动派的第一枪。得知起义的喜讯后,蔡寿民如闻春雷,心胸豁然开朗。
泰兴潜行
1928年初,蔡寿民在上海找到了党组织。考虑到其妻是泰兴人,组织上派他到泰兴开展工作。此时,岳父饶伯麟已回到了原籍泰兴,蔡寿民于是化名为蔡厚之赴泰兴,并觅得了一份泰兴报社的工作作为掩护。
当时主持泰兴革命工作的是做农民运动出身的沈毅。经过沈毅等同志艰苦扎实的发展工作,1928年春,泰兴县共产党员达到了600多人。同年,中共泰兴县委成立,沈毅任县委书记,同时成立了中共泰兴城区委员会,蔡寿民担任区委书记。
在蔡寿民到达泰兴之前,根据中共中央临时政治局扩大会议精神,江苏省委下发了《紧急决议案——组织全省暴动计划(1927年11月9日)》。决议案指出,现在要严重指示全体党员知道,江苏的党恢复组织时期已经告一段落,自今日起确确实实进到领导暴动的时期了。接到省委的指示之后,沈毅和蔡寿民等便积极组织暴动。
要发动暴动,首先要解决武器问题。4月28日凌晨,沈毅根据情报,在横家垛南边的八字桥设埋伏,一举缴获国民党警察的长枪4支,子弹100多发。
考虑到此举惊动了敌人,可能打破原定于5月1日的暴动计划,沈毅决定在刁家网刁氏祠堂召开县委会议。蔡寿民参加了这次会议。会议决定将暴动提前一天,并成立暴动总指挥部,沈毅担任总指挥,蔡寿民等任指挥部成员。会议之后,蔡寿民连夜通知城区的暴动骨干改期事宜和会议精神。
4月30日下午,泰兴东乡的农民暴动队伍汇聚于刁家网刁氏祠堂的广场,竖起了暴动大旗。5月1日,斗争达到高潮。起义队伍兵分两路,一路从龚家垛出发,往官柴场、古溪等地,一路往野芹庄、秦家垛等地。起义队伍一路高喊口号、张贴标语,所到之处农民纷纷加入。两路人马会师时,已经有2万多人。5月3日,暴动队伍集结于耿家园,正准备和如皋的暴动队伍联合行动,忽听到如皋卢港市和泰兴震东市传来枪声,国民党泰兴县公安局局长李亚东率县警一个中队赶来镇压。激战数小时后,国民党泰兴县县长丁作则又向泰县借来公安队100多人参加镇压。见敌人过于强大,暴动队伍决定就地解散。
暴动失败后,泰兴县当局疯狂抓捕共产党员。6月25日,沈毅在花家舍的一条小木船上被捕。6月28日,沈毅在泰州大校场刑场英勇就义。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作为暴动领导者之一的蔡寿民,在又一次经历血腥屠杀,又一次承受身旁的战友倒下的巨大创痛后,仍然看到了暴动的积极影响,也真正体会到了中国农民蕴藏的力量。
不到一年时间,蔡寿民身份暴露。此后,他往返于镇江与上海之间,继续从事革命工作。对于蔡寿民这一段时间的行踪,其子蔡敏士曾在回忆文章中记述:“(父亲)在此期间还曾争取三姨妹夫殷宝番(泰兴黄桥人)为党做了许多有益的工作。在此不到一年,身份暴露,乃与一起共事的刘炳汉同时撤离泰兴,改用别名,往返镇江、上海一带。此时,二姨妹夫洪倬云也在这一带经商,父亲常向他灌输革命道理,洪同情革命,曾经留宿地下党员,给党传递消息,甚至出面保释被捕人员,实际上,二姨妹夫家成了地下交通站。”由此可知,在这段艰难时期,妻子饶家的亲戚对蔡寿民的革命工作助力不小。
暗战南京
1931年,由于顾顺章被捕和叛变,中共地下党组织遭受了极其惨重的破坏,许多基层交通线中断,大量交通站的联络员被捕牺牲。
在这样极端困难的情况下,1931年底,党组织派遣蔡寿民到南京开展地下斗争。具体任务是在南京重建地下交通站。蔡寿民到南京后,打听到原湖南劳工会的旧识——凌石泉先生和几个湖南同乡正要开设一家文心印刷所,遂与之取得联系,很快便拥有了印刷所校对的合法身份。
蔡敏士在文章中还提及,蔡寿民曾在“文心印刷所”印刷地下书刊。
在南京稍稍稳定后,蔡寿民将妻儿一起从泰兴接了过来。一家人在洪武路租住了一处民房。这时候,蔡寿民已经是4个孩子的父亲了。要在大城市养活这样一大家子困难不小,外表柔弱秀美、骨子里却很要强的妻子饶预生到南京贫儿教养院担任起织袜教工。
大概在饶预生到贫儿教养院担任织袜教工的一年前,1931年2月,教养院新来了一位历史老师,他就是受中共江苏省委派遣到南京重建市委的李耘生。李耘生以教书做掩护,在贫儿教养院先后发展了5位青年入党,建立起了教养院地下党组织。1931 年底,差不多就在蔡寿民受命抵达南京时,李耘生任新成立的南京特委书记。1932 年4 月,李耘生被捕入狱,被关押在首都宪兵司令部看守所,6 月8 日在雨花台英勇就义。
妻子在贫儿教养院担任织袜教工,丈夫则是大印刷厂的校对,就这样,蔡寿民一家人在南京似乎度过了一段温馨、平静的美好时光。蔡寿民的外孙女赵丽萍、赵丽荣姐妹曾如此回忆:“我们听外婆讲过,外公有个习惯,午饭第一个吃,晚上必然加会儿班,以便完成地下工作……外公特别疼爱他唯一的女儿,也就是我们的母亲,每次回家都要抱一抱,亲两口。他对外婆说过,他做的事情非常危险,这样抱一次,就少一次。”
可惜,这样貌似平静的美好时光实在太短暂了。没过多久,蔡寿民便被特务盯上了。
1933年8月9日,蔡寿民第四个儿子出生,取名“朝焘”,又名“敏士”。8月21日,蔡寿民安顿好家人,又像往常一样抱了抱女儿就外出了。然而这一去,蔡寿民就再也没能回来。
前来抓捕蔡寿民的是首都宪兵司令部的人。因是迎面撞上了特务,蔡寿民没法脱身,只得从容面对。
遗书与古笔
蔡寿民被捕后先是和李耘生一样被关押在首都宪兵司令部的看守所。因他曾与一些中共“大人物”有接触,也被视为共产党的重要人物,于是各种威逼利诱、软化攻心以及残酷的刑罚轮番上场。
不久,蔡寿民被押往镇江,关押在镇江监狱之中。镇江监狱又被称为“镇江集中营”,许多共产党员如黄瑞生、李超时、吴长来等在这经受了“炼狱”般的折磨后,都献出了风华正茂的生命。
1934年3月的一天,蔡家收到了一张蔡寿民在镇江监狱里写给妻子的纸条,文字的大意是:革命胜利我是看不到了,我没有做完应做的工作,你好好把孩子带大,让他们继承我的事业。请不要挂念我……
这封家书读起来很平淡,字里行间几乎没有任何激烈的情绪,或许是出于麻痹敌人、避免家人过度悲伤的苦心,又或许是全然相信朝夕相对、聪慧灵秀的妻子能够读懂自己隐秘的情愫,这位出身书香门第的优秀革命者留给家人的最后一封信呈现出来的只是平常和淡定。
不幸的消息终于在两个月后传来。由于刑伤过重加之在严寒天气感染肺病,蔡寿民病情急剧恶化几度昏迷。执意要从他口中得到机密的敌人于1934年5月12日将他转至南京军医院治疗,但仍拒绝亲人探望。5月16日,蔡寿民牺牲,年仅35岁。
蔡寿民死后,凌石泉等湖南老乡以同乡会的名义将他的遗体赎买出来,安葬在南京南门外南狱行宫湖南义地(现南京南门外雨花台侧),并立碑为记。
据蔡家后人记述,蔡寿民牺牲后,饶预生被追杀,只好把大儿子和三儿子交给亲友抚养(三儿子送凌石泉抚养),自己带着7岁的女儿蔡朝云和不到1岁的四子蔡敏士历经数月从泰兴一路乞讨走回湖南常德。但老家人也已知道蔡寿民是共产党且被处死了(实际为病故),无人敢收留他们。饶预生只得又带着孩子来到长沙,靠从泰兴带回来的小型手动织袜机织袜勉强维持生计,寒冬里孩子们也只能打赤脚,好在懂事的女儿蔡朝云小小年纪就会到街边卖炒蚕豆补贴家用。可怜后来女儿眼睛发炎、流脓,无钱医治,靠自愈力慢慢恢复后只能看清一米内的东西。不过,就是在这样困难的时候,饶预生也没有把丈夫留给她的唯一念想——一支淡黄色象牙笔杆的古雅毛笔卖掉。那是蔡寿民郑重交给她的,还告诉她是祖上传下来的明代的笔,她一直随身带着。对于饶预生而言,这支毛笔凝聚了太多珍贵的情感和回忆,远胜过这世上任何的珠宝首饰。
在无数革命先烈中,像蔡寿民这样被历史的风烟掩去了太多或艰苦卓绝或惊心动魄的行迹,本人虽身怀精雅古笔,却已无多余心力书写个人心路历程的先烈其实是绝大多数。他们的故事往往要靠后人的反复推敲、梳理才能大致勾勒出轮廓。相对于那些已经“大名垂宇宙”的人物来说,他们或许更接近挺身而出的凡人英雄,也更令人肃然起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