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衡阳祁东县黄土铺四马村66岁的农民萧功健,四处奔波,想为一座见证过1949年衡宝战役的石拱桥,修复亭子。61年前的老战场,解放战争期间湖南境内发生的最大规模的一次战役,都快要看不到痕迹,只留给亲历者刻骨铭心。民间的执著者,大约出自对牺牲者的一种朴素敬畏。其实,还有一些死去的不知道名字的人,亦值得惋惜。
10月秋天,湖湘地理驱车穿行旧日战场。
60年后再次站在祁东县黄土铺的韦统泰,白发苍苍,即使已91岁,亦清晰地记得在哪个小地方,发生过怎样的生死相搏。戎马一生的老将军,只有此处,最为深情。彼时他是解放军135师405团团长,在这一役中赢得“猛虎扑羊群”的锦旗。2009年8月,与他一起来到黄土铺的济南军区铁军猛虎师的战士,依旧骄傲地佩戴虎头臂章。
如同《士兵突击》中让每一位钢七连新兵热血沸腾的入伍仪式词,猛虎师的新兵们,反复提起的,是这个叫“黄土铺”的地名。
战场:激战处,密密麻麻地分布在方圆几十公里内
纵使外地人对衡宝战役陌生,进入祁东等旧日战场,则几乎无人不晓。60多岁的老人都是亲历者,学生则会在清明节去给烈士扫墓,即使对细节一无所知,至少也知道“打得很惨”。2010年10月27日,采访车经过官家嘴的石山,当地人说,那正是炮火所轰,将山都翻转了。炸翻了山,大约是他们可以形容的最惨烈。
山东人韦统泰那一年31岁,与36岁的师长“丁大胆”丁盛,以及一万多名兄弟,因为一个意外而与这片土地纠缠,开始了几十年的传奇。
1949年9月,为解放湘南、湘西,解放军第四野战军与白崇禧的桂系军队就要交锋。
桂军是一块公认的硬骨头。《第四野战军战史》中提到,“判断白部在湖南境内决不会与我们作战,只派部队监视,而不作任何攻歼他的部署与动作”,目的是逼他回广西,大迂回,大包围,再狠狠地打。9月13日解放军的西路军开始敲边鼓。10月4日,中路军也开始往衡宝公路逼近。白崇禧即使做好了撤退准备,亦被迫调集13个师布于衡宝一线,摆出决战的架势。为了集结兵力,解放军“四野”下令中路军停止前进。
关掉了电台的解放军135师师长丁盛,不知此变,20小时闷头南插了160公里。从水东江与宋家塘之间,越过衡宝线,插入到沙坪和灵官殿地带,一个师一头就扎到桂军重兵之中。
18岁跟着从井冈山下来的毛泽东与朱德参了军的“丁大胆”,此时居然没有慌。在大家都认为135师“被包了饺子”而叹息时,林彪却抓住这粒不常规的棋子,盘活了战局。简而言之,白崇禧决定撤退,他派出钢七军的2个师和48军两个师做掩护,并让其吃掉送入狼口的135师。
这是一场犬牙交错的战斗。2010年10月27日,我们从祁东县城驱车往西,自白地市镇开始,就进入当年的主战场。马杜桥的七星岭,开车穿行,崇山峻岭,80岁的崔远亨老人环指群山,“到处都在打呀”。那些据说曾发生过激战的地名,密密麻麻地分布在方圆几十公里内。
从军人角度而言,交战双方都是值得尊重的对手。4个桂系师啃解放军135师时,可见135师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猛。此后解放军围拢,以数倍的兵力围歼桂系师。老兵的回忆中,钢七军也是让人心有余悸的。每一处,都是反复的拉锯,异常艰苦的战斗,直至终结。
战士:开打前,先问问对方投降不
2010年10月27日,在黄土铺镇工作人员带领下,我们拜谒张飞岭上的衡宝战役烈士纪念碑。这是一处和缓的山坡,2005年新修的纪念碑放在天地间,终是细小的。“以前只是一块不足一米高的石碑”,老墓碑嵌在新修的墓庐壁,“衡宝”二字清晰可辨。
“埋了几百人”,但其实没人说得清楚到底是多少人。附近村民们盖房子、挖地,经常不小心就挖到骸骨,很多人会送到这儿来。
桂军的资料显示,解放军与桂军的死亡比高达5∶1。在黄土铺镇土地堂,77岁的周培东局部验证了这一点,“解放军死得更多。15个人一个冢,我记得足足有26个冢”。此处正是攻打桂军钢七军军部的拉锯之战,极有可能。
将生命留在这里的,不是解放军的北方人,便是桂军的“广西猴子”。具体到单个的士兵,他们面目模糊,都充满无力感。“广西猴子”们擅长山地战,而北方兵则水土不服,“疟疾、痢疾、肠炎、中暑折磨着士兵,发病率高的达到50%”,他们身陷南方的山地、水网稻田,也趋于抓狂,部队中很多士兵是翻身农民的孩子临时参军,严重想家,逃兵很多。《第四野战军战史》并不忌讳承认这些,这也是衡宝战役前部队为何休整了一两个月的缘故。
不过,即使是打仗,一些小细节依旧能让人会心一笑。譬如,开打前,先问问对方投降不;忙着打仗,所谓俘虏无暇看管,大部分又跑掉了。两边的队伍经常走在同一条路上,宿同一个村庄,互相并不知道,“迷迷糊糊睡一会,继续走,天一亮,发现桂军混入了解放军,也有解放军混入了桂军。有组织的就打起来了,没组织的,就稀里糊涂‘跳槽’了。”为谁而战有时并不那样重要。只是,韦统泰们几天前在湘乡潭市镇,从广播里已听到天安门的开国大典,大伙攒着劲想打胜仗,“为新中国献礼”。一切大势所趋。
有资料称,桂军钢七军军长李本一突围出来后,曾指示部下“若突围无望,有条件地投诚”,以让更多生命不至于成为炮灰。
村民:庙岭村土地堂,有惟一一处桂军士兵没有墓碑的墓
纵使两军打得火热,彼时的老百姓依然相当“淡定”。战斗的几日,大都呆在家中,紧张时,也会到远处山里避一避。老人们回忆,几乎没有被误伤到的百姓,被炸塌的房屋也是极少的。他们彼时年纪都很小,“不怕”,反而觉得飞来飞去的炮弹,“有点像放烟花”。黄土铺人肖祥,小时候亲见桂系士兵“捉村子里的鸡,炸池塘里的鱼”,其他也并无恶感。
解放军“四野”在这方面显然更得民心,没人“投诉”。他们的规章里有:“不经允许,不能接受人民的慰劳。应驻扎在庙宇、祠堂、会馆等公共场所,不得借住与租住民房。”最让人意外,竟然详细到“禁止在树上拴牲口,以保护树木”。当初制定规则的人,简直称得上有情怀。
肖然老人的家里,后来住进一个休整的连,“住在院子里,跟我们小孩子买红薯吃,姓吉的班长自己缝衣服,还跟我借纸卷旱烟抽”,其实想来战士们也都是孩子。13岁就入伍的张永芹,作为解放军野战十八医院六连的护士,一个多月中“收治600多伤员”,她被记功一次并提升为护士长时,也不过是15岁稚嫩年纪。
战争的痕迹被逐渐抹去。在双合村桃子园,我们寻觅到当初被端掉的桂军钢七军军部所在地,如今一片刺树林中的空地,村民肖太阳说那曾是他家祖宅,“母亲九户人家一起住的三排房屋,临时当了七军军部”。粗大的刺树如同天然围墙,今日依旧荫蔽。
给人们留下集体印象的,则是尸骸。到处都是倒下的年轻生命。战后解放军留下来打扫战场,“士兵三四个一起埋,军官有棺材单独埋”。肖然老人的记忆印证,“50年前在烟斗坪,有个营级干部被后人迁走”。这似乎是唯一的一例。
也有僻远之所,“姜冲山谷里很多白骨,分不清楚派系”。据说在后期,桂军士兵的尸骸,解放军的工兵营也会一起掩埋。更多的则是百姓自发让他们入土为安。在庙岭村土地堂,77岁的周培东清楚地指给我们看一处池塘边的缓坡,绿色的黄花菜冬苗下,安息着很多广西人。这也是我们多处问询唯一知晓的,桂军士兵没有墓碑的墓。
墓地:没人知道他们是谁,来自哪里
66岁的黄土铺四马村农民萧功健,这两年来最想为村口的“留余桥”修个亭子。当年最激烈的争夺要道鹿门前的战斗,就在附近。桥上供人休憩的木制亭子早已破损。
村民们自发捐款2万余元,2010年10月27日,我们看见一个不算好看的水泥亭子粗坯,装饰亭子的几万资金尚无着落,为此,同乡的肖祥老人亦到处奔走,并建议将“留余桥”改名为“衡宝战役纪念亭”。
其实让萧功健最挂心的,是留余桥边“五个人也围不过来”的大樟树,可惜三年前的春天里被雷劈死。对这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当年衡宝战役的战士们印象深刻,回忆录中多见提起。
同样有衡宝战役情结的,还有衡阳县洪市镇82岁的廖伟哲老人,21岁时目睹了这场战争的他,退休后成为义务的守墓人。
桂军士兵的墓无处可寻,解放军战士墓其实也乐观不到哪儿去。当初的坟冢荒草蔓生,坟头夷平,逐渐都找不到地方。比如双峰县,五处烈士墓加起来不足140人。祁东主战场,所知烈士墓亦寥寥。
尚知地方的,亦不知道里头所葬何人。人们也无从知晓脚下的土地,到底曾有多少瞬间殒命。邵阳县下花桥镇五龙岭,据镇前党政办主任刘均发说,“县志里记载为30余人,也有记载100余人者,民间说法则至少600人”。一年前,他们曾在网络上试图寻找烈士名字,未果。衡阳县则唯一知晓一个叫 “陈庆芬” 的班长,“辽西省北镇县第三区三家三村甫房子屯人”, “黑龙江的战友来看望过一次”。
更多地方的民政部门表示,“从来没有人来寻找或祭奠过”。
10月28日,秋阳正好,温度低寒,我们驱车沿着当年的大致行军路线,一一去看望能找到的墓地,茅草丛中,老的墓多朴素静谧,比如界岭。而青树坪崇丰村、衡阳县洪市、邵阳县下花桥,都刚经过迁移,是水泥铺就的新冢。最气派的则属双峰烈士公园内的“衡宝战役青树坪战斗烈士纪念塔”。1989年修好后,曾有段时间荒芜,老人们“痛心疾首”,自发起来维护,种树,捐款置办桌椅,甚至健身器材,拾掇得很好。高高的台阶上去,是40余位被纪念的生命。更多的人,没于荒野。双峰前党史办主任罗绍志心中有着和我们一样“不知”的遗憾。
在“四野”战史最末,只附有“团以上干部烈士名录”,关于衡宝战役的,只找到两个名字:秦治国,46军137师411团副团长,牺牲于衡阳县。李文斌,41军123师368团参谋长,牺牲于邵阳县。
那一仗幸存的人,我尝试搜索他们的一生。作战英勇的“小老虎”李树庭,在黄土铺立下一等功,历经广西的战争、剿匪,四年后,死在朝鲜80高地。也有人,六十年代在军垦农场的洪水中淹死。师长丁盛的一生则充满起伏,作为林彪的爱将,并未在“九•一三”之时受到影响,却被牵扯上四人帮,1982年被开除党籍,褪去军职。此后抗美援朝、中印之战……与战场纠缠一生的将军韦统泰再回黄土铺,青山绿水间,是否会依稀听到枪声,是否会记得起那些隐没于60年前的脸孔?
衡宝战役后,白崇禧接到毛泽东的劝降电报。他拒绝,东渡台湾,殁于1966年。
关键词 战役时间1949年9月13日-10月16日,34天。真正发生在衡宝地区的较量集中在10月2-16日。
兵力人民解放军第四野战军第十二、十三、十四、十五兵团,第二野战军第四五兵团,共54万余人,重创白崇禧桂军、中央军以及其他各部国民党军共47490人,其中,击毙7010,俘虏38290,投降2190。
主战场祁东境内的黄土铺、石亭子、马杜桥、白地市、官家嘴等乡镇方圆数百平方公里范围内,其中最惨烈的要数鹿门前、桃子园、土地堂、黄土铺和七星岭、玉峰山。
结果衡宝战役是解放战争中在湖南境内最大规模的一次战役。解放了衡阳、宝庆、沅陵、芷江等28个县市,控制了广汉,湘桂铁路湖南段。
一个前奏 青树坪:不得不说的故事
发生在1949年8月的青树坪战斗,严格意义上来说并不属于衡宝战役,但又闪避不开。
1949年8月4日,程潜、陈明仁发出湖南和平起义通电,“起义士兵77180名”,然而三天后,约4万军人南逃,包括通电名单上的大部分将领。林彪指挥部队追赶的正是这些人。青树坪,又称青水平,是湘中通往湘南的必经之地,如今属双峰县。白崇禧前来接应“叛逃”部队,在此撒开口袋等着冒进的解放军。
闯进口袋的是解放军49军146师。49军军长,平江人钟伟,是犹如“李云龙”般的狠角色。彼时33岁的146师师长王奎先,也因有仗打而兴奋。双方激战近48小时。不得不承认王奎先们的顽强,支撑到援军145师到来,终未被桂军吞没。
2010年10月28日,当我们驱车走在青树坪、界岭的青山间,天涯论坛的军事迷们正在因争论青树坪战役双方到底伤亡几何而盖起了“高楼”,可见这一直是个谜。被形容为“四野”渡江以来最惨烈的战斗,《中国人民解放军全国解放战争史》第五卷的伤亡数字是“877人”。桂军公布的战果则是“全歼一个师,使146师伤亡8000余人,俘虏3000余人”。双方数字悬殊。“全歼”的说法当是可笑的,军事迷们猜测伤亡应在3000-4000左右。
两个月以后的衡宝战役中,146师与企图突围的钢七军171师再度狭路相逢,只是命运是逆转的,青树坪成了桂军钢七军的最后一次胜利。